父親病倒了,。突然之間,。腦溢血。急救室,。我坐在他的病床前,,他閉目合眼,昏迷不醒。但他的手仍在動,,似乎只有手是清醒的,。我握住他的手,叫了聲“爸爸……”,。他的手明顯回握了我一下。我再叫一聲,,他又回握了一下,。我低頭看著我手中的他的手,畢竟父子,,他的手和我的手差不多,,不是典型的男人的手,手掌不寬,、不厚,,手指不粗,手背沒有老人斑,,青色的血管在又白又薄的皮膚下十分清晰,。整只手暖暖的、軟軟的,。我看著,、攥著、撫摸著,。我忽然察覺,,我還是第一次接觸父親的手——自懂事以來的半個世紀時間里我居然從未接觸過父親的手!我感到驚愕,。事情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,?因是父子,見面或分別固然不至于握手,,但此外就沒有接觸的機會嗎,?沒有,是沒有,。我疏遠了父親的手,。想到這里,我心疼地把父親的一只手捧在懷里,,注視著,,摩挲著,眼睛隨之模糊起來……
盡管生活工作在鄉(xiāng)下,,但父親這雙手幾乎沒做過農(nóng)活,,更沒做過家務(wù),也不會,甚至侍弄房前屋后的小菜園都不太會,。但我必須承認爸爸是個很聰明也很努力的人,。父親解放初期只念到初一就工作了,由鄉(xiāng)供銷社到縣供銷總社后來轉(zhuǎn)到人民公社即現(xiàn)今的鎮(zhèn)政府,。同樣這雙手,,卻打得一手好算盤,寫得一手好鋼筆字和好毛筆字,,寫得一手好文章,,下得一手好象棋。別說十里八村,,即便在整個縣當時都是有些名氣的,。可惜他脾氣不好,。同樣一句話,,從他口中出來往往多了棱角,尤其讓領(lǐng)導(dǎo)聽起來不大舒坦,。所謂手巧不如口巧,,也是由于這個原因,他一輩子都沒升上去,。
我繼續(xù)搜尋記憶,,搜尋父親的手在父子感情之間留下的痕跡。記得大學(xué)三年級那年初夏我得了急性黃疸性肝炎,,住在長春偏離市中心的傳染病醫(yī)院里,。“文革”尚未結(jié)束,,物資奇缺,,連白糖都憑票供應(yīng),平時喝口糖水都不容易,。而對肝炎患者來說,,糖是最基本的營養(yǎng)品。一天中午,,我在醫(yī)院病床上悵悵地躺著,。幾個病友都睡了,我睡不著,,想自己的病情,,想耽誤的課,想入黨申請能否通過,。正想著,,門輕輕地開了。進來的竟是父親。依舊那身半舊的藍布衣褲,,依舊那個塑料提包,,依舊那副清瘦的面容。我爬起身,,父親在床沿坐下,。父親平時就沉默寡言,這時也沒多說什么,。只是簡單問了問病情,,然后一只手拉開提包,另一只手從中掏出一包用黃紙包的白糖,,又一個一個小心摸出20個煮雞蛋,最后從懷里摸出20元錢放在我眼前的褥單上,。父親一個月47元5角,,母親沒工作。八口之家,,兩地分居,。作為長子,我當然知道這20元錢意味什么,。我說錢我不要,。父親沒作聲,一只手把錢按在褥單上,。而后打量了一下病房,,又往窗外樹上看了片刻,說“我得走了,,你好好養(yǎng)病,。”說著,,拎起完全空了的塑料提包,。我望著他走出門的單薄的身影,鼻子有些發(fā)酸,。我家在長春東邊,,他工作所在的公社在長春北邊,各相距100里——父親是從百里外的家趕來,,又趕去百里外的公社的,。他在那里做公社黨委宣傳委員。
我更緊地握著自己從不曾握過的父親的手,。我知道,,這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——這雙手再不會為我做什么了。是的,,父親是個不善于用話語表達自己正面感情,、尤其對子女感情的人,這雙手也就給了我更多的回憶,。時間迅速向后推進,,也就在一年半以前,父母在我所在的青島生活了兩年,。兩人的身體都還好,,我就在市區(qū)較為熱鬧的地段租了房子給他們單住。每星期去看望一兩次,�,?蛷d有個不很長的長沙發(fā),父親總是坐在沙發(fā)一頭看電視,、看報,。我去的時候也坐在長沙發(fā)上,有時坐在另一頭,,有時坐在稍離開他的中間位置,。一次無意之間,我發(fā)現(xiàn)原本父親靠著的靠墊正一點一點往我這頭移動,。細看,,原來他用一只手悄悄推著靠墊。我佯裝未見,,任憑靠墊移到我的身旁,。顯然,父親是讓我靠這靠墊,。但他沒有說,,也沒有直接遞給我,而是用手慢慢推移,,生怕我察覺……,。
如今,父親的手永遠地去了,,去了三四個月了,。化為青煙,,化為灰燼,,留在了1000多公里外的故鄉(xiāng)一座荒山坡上。那里已經(jīng)飄雪了,,風(fēng)越來越冷,。
世界上還會有一雙男性的手為我從塑料提包里一個一個摸出煮雞蛋,、一點一點往我身旁推靠墊嗎?(來源:日本新華僑報網(wǎng),;作者:林少華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