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
緣起
新年剛過不久,,記者部主任老張一個電話把我叫到辦公室,,說是有趟到國外駐點采訪的差事,,問愿不愿意去,。接電話時,外國對我來說,,還是一個停留在理論層面的東西,,有機會去走走、看看,,當然求之不得,。于是老張讓我去總編輯辦公室,具體的任務在那里等著我呢,。
總編輯老詹是個隨和的人,,他告訴我,如果愿意,,你將被派到意大利工作兩個月,,到了那邊,采訪和編輯工作,,會由海外版的意大利合作伙伴《歐聯(lián)時報》社來安排,,工作很有新意,也富于挑戰(zhàn)性,,可是小伙子別想家喲,。兩個月,時間是不短,,想家總是難免的。不過那是意大利,,是歐洲文藝復興的搖籃,,是世界上足球運動發(fā)展最好的國家,,這樣的機緣,撞在眼前,,怎么能拒絕呢,?
于是,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,。很快,,5月份到了,正是甲流來襲的當口,,我背上行囊,,戴好口罩,飛向八千公里外的亞平寧半島,。
1 融入 新的角色開始了
從地圖上看起來,,意大利所在的亞平寧半島就像一條正在踢球的腿,撒丁島就像個不規(guī)則的足球,,狹長的地形讓這個國家的重要城市主要呈現(xiàn)為南北分布,。北部有米蘭和都靈,南部有羅馬和那不勒斯,,而中部,,則是聞名遐邇的佛羅倫薩,中國的現(xiàn)代詩人徐志摩為這個城市提供了一個更加詩意的譯名——翡冷翠,。
佛羅倫薩北去不到20公里,,是托斯卡納大區(qū)的另一個省,普拉托,。近二三十年來,,數(shù)以萬計的華人相繼來到佛羅倫薩和普拉托等地,在這里工作,、生活,,并形成了一些華人社區(qū)。華人人口的發(fā)展與華人社區(qū)的形成帶來了新的需求,,一份中文報紙幾經(jīng)周折,,數(shù)年前在普拉托誕生,這就是《歐聯(lián)時報》,。
《歐聯(lián)時報》報館在普拉托的中國街上,,租用了一位當?shù)厝说娜龑訕欠浚坏揭蝗烁叩蔫F柵欄和古舊的楠木大門,,也許會是我很多年后的斑駁記憶,。和旁邊的中國餐館與中國超市相比,報館并不起眼,門口只有一塊銅鑄小牌,,注釋著這棟小樓的身份,。但是,每周會有兩份中文報紙的電子大樣從這里發(fā)出,,通過意大利人的印刷廠,,變成一疊一疊的新聞紙,回到這個華人社區(qū)的大街小巷,,和男女老少們見面,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這棟小樓和里面的人們,,又在這個以體力勞動者為主的社區(qū)里,,扮演著不一樣的角色。
總經(jīng)理老黃,,頗有點詩酒風流的況味,。在意大利的華人讀者心中,他還有一個更響亮或者更犀利的名字,,叫做“博源”,。這是他的筆名,每當深夜來臨的時候,,“老黃”身上的酒精褪去,,“博源”心中的激情點燃,大腦高速運轉,,十指掄鍵盤如飛,,天邊泛起魚肚白,他也就“詩成笑傲凌滄州”了,�,!安┰础币栽u論見長,他的文名,,就是靠一篇篇夜半成就的激揚文字打造出來的,。和博源接觸多了,就知道他的筆墨很大程度上來自于10年來他對意大利華人社會的觀察和思考,,所謂“世事洞明俱學問,,人情練達即文章”,恰可一用,。不過,,時間長了,我也對老黃太強調一些“人情世故”的做法有所微詞,,往往直言相告,,老黃也不以為迕,他常用的口語是“這個都不重要”,該怎樣還是怎樣,,這也沒有辦法,,他在意大利待了10年了,,我只待兩個月,,理所當然他是先生,我是學生,。
當然,,有時候我也充當“老師”這個角色,主要的“學生”是報社里負責編輯的幾個小姑娘:小華,、小惠和靈芝,,教學內(nèi)容主要是如何把精選的《人民日報海外版》編輯得更好看、更有用,。讓我高興的是,,這些“學生”不但虛心接受,而且悟性很高,,第一堂課上了沒幾天,,經(jīng)過努力改造過了的精選版面見報,大家都覺得氣象一新,,這個經(jīng)歷一方面讓我很快進入了自己的新角色,,另一方面也讓我很快和她們成了朋友。她們其實每天都很忙,,除了要把來自中國國內(nèi)和意大利的各種新聞按時編輯到版面上去,,還擔負著其它的一些任務:普拉托中國街上的幾家中國超市里,要按時送去代售的報紙,,小姑娘們在樓下把自行車一推,,報紙后座上一放,就成了“賣報的小行家”,;報紙訂戶有時需要在報紙上打些類似招聘的免費公益廣告,,電話打進來,話筒一提,,她們又成了電話熱線的接線員,。
每次我走出報社,跑到大街上溜達溜達的時候,,我都會想,,一家報紙和華人社區(qū)之間千絲萬縷的聯(lián)系,不僅僅只存在于版面之上,,在靈芝她們送報,,接電話的過程中,很多更有意義的交流就已經(jīng)開始了。因為存了這樣的念頭,,所以我也把自己的采寫活動盡可能融入到華人的日常生活當中去,。
2 觀察 華人社區(qū)的喜和憂
距離《歐聯(lián)時報》社不遠,有一家規(guī)模較大的中國超市,,靈芝或者小惠常常要送報來這里,。這是中國街上有名的地方,不少初來乍到意大利的中國人,,喜歡聚集在超市的門口等工,。超市的外墻上,貼滿了各種顏色的廣告紙,,這是對人們最實際和最刺激的信息,。
附近租用了農(nóng)地進行耕作的中國小販,常常一車一車拉著自己種植的新鮮果蔬來這里叫賣,,也能看到幾個意大利人,。有一次去那里采訪,被一個意大利小販叫住,,問我買不買他的西瓜,,我很詫異他用的是漢語,他接著用漢語叫賣,,“西瓜又大又甜,,一元三個”,聽到這句話,,他周圍的幾個中國小販都笑了,。我也樂壞了,掏出一個一歐元的硬幣,,要他給我三個西瓜,,他擺了擺頭,伸出雙手晃著,,他這是比劃著數(shù)字“十”,。很顯然,西瓜賣不了那么賤,,他本來的意思是十歐元拿三個瓜,,不知道是故意說錯,還是教他的中國小販善意地使壞,,他居然對我說成了“一元三個”,。
不過,超市門口的場景也不總是歡樂著的,。金融危機的大背景影響到了人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,,這里等工的人們,,心中總是多少有些焦慮。而且,,他們的一些生活習慣,、種種行為方式,在意大利本地的人們心中,,也許并不高明,。我在意大利期間,意大利總理貝盧斯科尼曾經(jīng)來普拉托視察,,就來到這家超市的門口,,看到了這滿墻的花紙。坊間傳聞,,貝先生對眼前“景色”頗為不滿,沒幾天,,當?shù)刂形膱蠹埍慵娂姷浅鱿�,,說貝氏對普拉托的華人社區(qū)準備進行綜合治理整頓,并有“增兵檢查”一說,。
是不是真的增兵檢查了,,不得而知。不過接下來的某一天里,,確實在普拉托的大街小巷,,看到了更多的警察。我和報社老社長王宗杰先生開車剛到報館樓下,,就有兩位警察示意我們停車出示證件,,雖然我們都有有效證件來證明自己在此時此地的合法性,但畢竟要面臨一陣質詢的眼光,。上樓到了辦公室,,老黃、靈芝們都勸我趕緊買彩票,,因為他們到意大利長則10年,、短則三五年,也沒有和警察如此“親密接觸”過,。
也許警察在任何一個國家,,都意味著規(guī)矩和管理。經(jīng)過一段時間,,我漸漸知道,,有些中國人其實還是挺害怕警察的,因為他們在這里并沒有合法的居留,;還有些人和警察的關系多少有些曖昧,,一方面因為公司事務多有接觸,,另一方面,又有些“潛規(guī)則”不能不有所回避,。其實不少事情,,雙方心知肚明,比如中國人的企業(yè)中,,工人工作時間往往超過意大利法律的規(guī)定,,再比如,總是存在著不向政府部門報工的現(xiàn)象,。如此等等,。
只是話說回來,民生維艱,,對于更多的處在勞工階層的意大利華人來說,,生存和更好的生活還是一個努力的目標,這可能也是當?shù)鼐旌头刹块T并不真正下重手治理一些非法用工現(xiàn)象的原因之一,。在這一系列問題上,,我總是感到在意大利的政治文化和華人社會的生存現(xiàn)狀之間,存在著一種非常微妙的平衡,。在這種平衡里,,不同文化間既有相互間的融入,也有各自的某些堅守,;開放的世界里,,這是一個不會中斷的文化歷程……
3 行走 在兩種文化之間
其實,我想,,在意大利人的心中,,也未嘗沒有和我一樣的那種微妙的感受。
有一次,,我和幾個報館同事來到普拉托的一個禮堂,,采訪當晚在這里舉辦的一個民間討論會。組織者是一位意大利的退休法官,;另外,,一個在米蘭留學的中國學生負責這場討論中和中國問題有關的部分。
話題總共是兩個:什么是“法治”和“守法”,?中國人在意大利對意大利人是否帶來了一種沖擊,?關于中國人的討論過程激烈而富有樂趣。有人很激烈地發(fā)言,,認為中國人的到來剝奪了當?shù)厝司蜆I(yè)的機會,,而且中國人的生活習慣并不符合意大利人的口味;然而也有意大利人激動地站起來指責前者的表述邏輯不清,,沒有尊重國內(nèi)一個少數(shù)民族發(fā)展的權利,。
這次采訪,,由于語言方面的障礙太大,我后來并沒有專門發(fā)出報道,,但是此事給我印象極深,。米蘭來的留學生最后用中意雙語作了一個很慷慨激昂的陳詞,來闡明作為一個中國人在意大利工作與生活的自我意識,,其中用到了一個很獨到的詞語來注釋自己的身份——“站在兩個文化之間的人”,。真正可以超脫地站在兩個文化之間嗎?我想這是未見得的事情,,但是有一個文化比較的視野和文化交流的立場,,總是妥帖的。我們每個人都身處一種文化之內(nèi),,為一種文化所化,,對于另外的文化風景和文化習俗難免會有誤解,這個時候,,把自己的文化特性稍微忘卻一些,,也許是可以減少很多偏見與不見。行文至此,,想起我此行采訪中的一些失誤,倒也可以敘述一二,,畢竟失敗的歷史也是歷史,,遺憾的記憶也是記憶。
7月份的一天,,應佛羅倫薩的中醫(yī)李正洛先生邀請,,和他一起造訪佛羅倫薩醫(yī)科大學,這所大學對中醫(yī)很重視,,李先生也與他們多有合作,,當時碰巧還有北京來此短期交流的一位王教授,主人還沒有來,,我們?nèi)俗谝婚g辦公室聊些針灸,、穴位和古老哲學之間的問題。正聊之間,,年輕的阿弗雷多教授走了進來,,看到我們聊得正帶勁,便幽默地搖搖頭,、擺擺手,,說了句“I Don’t Know”。我誤以為他對中醫(yī)的哲學概念不懂,,后來在寫華人中醫(yī)李先生的文章中寫進了這個細節(jié),,并稍加評論,,本意要交待中醫(yī)在西醫(yī)的體系中還存在著文化上的隔膜。沒想到文章發(fā)表后不久,,他通過李醫(yī)生向我表達了不滿,,原因是他和佛羅倫薩醫(yī)科大學研究中醫(yī)的專家們,其實對中醫(yī)都很有造詣,,他本人已經(jīng)在權威的醫(yī)學雜志上發(fā)表了三篇研究中醫(yī)的論文,,我的文章這樣描述,是對他的一種“輕視”,。事后我檢討自身,,這個也是一些文化上的成見在作怪,我先在地認為西方人對中醫(yī)存在一種西方化的解讀,,卻不知道今日世界文化的交流日新月異,,即使中醫(yī)這樣古老而玄妙的遺產(chǎn)在歐美也已不乏解人,反用一種偏見支配筆下的文字,,難免誤解友人,。
寫出這段故事,一則借機向阿弗雷多解釋前文并非故意中傷,,二則也提醒自己與業(yè)界同仁,,作為記者,毋庸說,,也常常要行走在兩種文化之間,。倘使過于大意,實易出錯,。唯小心方能天下去得,。
4 感悟 佛羅倫薩的夜晚
在意大利的大部分時間,我都待在佛羅倫薩和普拉托,,不過由于要采訪,,所以還是走了不少地方。
不過,,相對來說,,佛羅倫薩這座城市卻給我更深的印象。這不是一個游客對一座旅游城市的模糊感觸,,確實,,我也驚詫于這座古城中那些數(shù)百年來不變的風景,但是卻更記憶著這座城中那些各種各樣華人們的生活,。當然,,在意大利,每個城市中都生活著一群黑頭發(fā),、黃皮膚的中國人,,并不只是佛羅倫薩,,我之所以對佛羅倫薩的印象深刻,原因很簡單,,我住在這個城市,。
《歐聯(lián)時報》的朋友們安排我住進了老社長王宗杰的家里,初時我并不太情愿,,因為畢竟住在家里叨擾人家,,要欠下人情不少。不過在和老王下了幾盤中國象棋后,,我也就安心駐扎了下來,。雖然這是兩個臭棋簍子之間的博弈,但棋局里的種種得失卻并不會因為水平有限而稍遜風騷,,對得失之間的態(tài)度,,往往可以看出執(zhí)子之人的性情,既然王棋手的棋風嚴謹而大度,,我自然也沒有必要太過拘泥,。幾天下來,老王和他的太太瑪格麗達都成了我的好友,,甚至連他家那條大狼狗冬冬,,也沒事湊到我身邊搖搖尾巴。
瑪格麗達本姓張,,35年前隨父來到佛羅倫薩,,周圍的意大利人和華人都叫慣了她的意大利名字,所以我也常常跟著這樣叫,,其實她的年紀和我母親相近。瑪格麗達的身上有著中國傳統(tǒng)上對婦女評價的那些美德,,堅強,、隱忍、勤勞,,等等,。她的女兒麗薩大概繼承了她的這些美德,每天忙著工作,,下午在服裝店里照料生意,,晚上再到日本餐廳打工,辛勤地勞作和生活著,。
自從住到了老王家里,,有時候晚上就跟著他們的節(jié)奏來進行安排。由此,,我也看到了不少華人世界的生計,、喜樂和哀愁,。幸福的家庭大多相似,不幸的家庭各個不同,,大抵如此,。但是真實的生活便是不如人意事常八九,勇敢面對生活而生發(fā)出來的力量和樂觀,,有著更打動人心的魅力,。我在意大利采訪了許多華人,最想表達的就是這種魅力帶給我的感動,。
那些天,,老王兩口子帶著我走訪了佛羅倫薩里的不少華人。
在一家中餐館,,我曾和餐館主人周女士聊天,,這是一位年華老去卻優(yōu)雅大氣的知識女性,后來我看到國內(nèi)一家市民報紙的專訪,,才知道,,這位女士背后有那么多和時代有關的曲折故事,而我眼前的,,只是鉛華洗盡后沉淀下來的一種風度,。
曾在老王家中看到一對中年的夫婦,他們開著一家簡單的快餐店,,每天很早把做好的中國式早餐送到附近的華人工廠,,有時候晚上也準備宵夜,以此賺錢來經(jīng)營自己的生活,,在偶爾休息,,不用工作的時候,他們也走走朋友串串門,,我看到他們開心地喝酒,,開心地笑,卻又莫名感到一種辛酸,。
還曾在一所老宅中見到一位老太太,,她是一個佛教徒,也是遠近知名的中醫(yī),,許多意大利人慕名前來求診,,她把賺來的錢幾乎悉數(shù)捐給了中國西藏的兒童教育,我不能寫出她的名字,,因為她聽說我的記者身份之后,,第一句話就是“不要登報”。我知道,這個世界上,,有很多偉大的善和美都是默默的,,如同夜色一樣,靜默而籠蓋一切,。
老王兩口子有一天晚上說要帶我到“山上”去看看佛羅倫薩的夜景�,,敻覃愡_駕著車,穿過阿諾河,,幾個彎道上去,,就到了米開朗基羅廣場,從廣場的邊緣往山下看去,,佛羅倫薩夜色如水,,大教堂和喬托鐘樓靜靜佇立在這夜色當中,幽暗泛黃的燈光仿佛要把人帶入那古老而輝煌的舊日風景,,然而,,在我心里始終有個念頭——那里有著許多我的同胞,有著他們忙忙碌碌,、悲喜交加的人生浮世繪,。
——你即使看不見,也能感覺到,。這是我難忘的佛羅倫薩的夜晚,。
日子很短,記憶會很長……
我的意大利生活飛速而過,。
7月26日,,是我回國的日子。這一天,,羅馬飛回北京的班機上,,滿員。同一班機上,,中國跳水隊的隊員們滿載著羅馬世錦賽的金牌和歡樂,,我安靜地看著那些快樂的年輕隊員,感覺到一絲快意,。是因他們?yōu)閲鵂幑舛吲d?是因為馬上回國回家感到興奮,?似乎是,,又不是。
也許是在文化與文化之間,、人與人之間那些糾結,、纏繞的關系中,忽然解脫出來,看到一番簡單的快樂,,我感到了某種輕松,?或許是吧。
——記者的身份意識在那一刻忽然變得遲疑了起來,,涌上心頭的,,是作為一個中國人,在意大利的華人世界中輾轉一回后的那些點點滴滴的生動記憶,。它們像蒙太奇一樣,,讓我在回國的班機上,擺脫了云層之上單調的風景,。(意大利《歐聯(lián)時報》楊凱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