米蘭的美里有一種“過度”和“似是而非”的成份,,因此這美也便成了它的缺點。有優(yōu)點,又有缺點,倒像你我之類的凡人,,于是乎你覺得它仍然可愛,。
“過度”之說,,就好比蒙娜麗莎的眸子被生生點上了魚白色的光,,那層令人銷魂的迷惘之情頓時成了毫光畢現(xiàn)的逼視,,使人忍不住要在惶恐中掩口噤聲,。又好比高爽秋日,落葉盈街,,滿眼都是黃燦燦的光,,瞇上眼,整個人忍不住就要酥了,,誰知平地里起了陣寒風(fēng),,讓你周身抽冷,力不能禁,。米蘭的美就很有點這個意思,,什么都美到了極致,走過了頭,,沒了分寸,,所以簡單的夸耀和譏諷都不客觀,都不足以解剖它,。
它晶瑩雪白,,細看卻認得幾縷糞跡,它嬌美奪目,,卻冷漠得不近人情,。說它古老不虛,公元前600年就成了凱爾特人的首府,,較之臺伯河邊七座小丘的發(fā)家史一點也不遜色,,但卻遠沒有羅馬那種整個城池“浸泡在歷史中”的厚重魁梧感,游人到羅馬,,連正常的呼吸都覺得滄桑,,而在米蘭卻被生氣勃勃的現(xiàn)代感挑逗得不行,年邁者看見滿大街的摩登女郎,,直恨自己心臟不好,,無福消受滿目佳品。米蘭以前衛(wèi),、開放之胸襟,,是當(dāng)之無愧國際時裝界之執(zhí)牛耳者,它的建筑和工藝設(shè)計令世人側(cè)目,,高檔汽車的兩大名品:阿爾法?羅密歐(Alfa Romeo)和藍箭(Lancia)一向被列為駕乘者的夢幻組合,,洋溢著亞平寧熱烈浪漫氣息的足球勁旅AC米蘭和國際米蘭,更是令多少球迷如醉如癡,不過,,諸君若因此而生出一廂情愿的愛慕之心,,那就未免有點操之過急了,殊不知,,這一切浪漫,、文明、現(xiàn)代的底盤早已涂上了一層銅臭色,。像浮士德和墨菲斯陀之間的賣身契一樣,,米蘭早已將自己整個兒的心魂當(dāng)給了商業(yè),凡事皆以此為代價,,無論是積善行德還是造愛消費,。
甚而米蘭的柔情里也隱含著一絲硬朗,而不是一般人眼里軟綿綿的景致,,大教堂(Duomo)雄偉是夠雄偉,,馬克?吐溫卻說它是“大理石的詩卷”,總不外歸結(jié)到一個“硬”上,,有英雄不解風(fēng)情的味道,。
較之南方諸城,甚至于北方名城威尼斯,,米蘭不是陽光格外垂青的所在,,不獨西西里,連羅馬的人都覺得它陰霾,,但大多數(shù)季候里,,它的明亮仍要勝過北京的秋日,燦爛,,透明,,少了刀刻般的鋒利感,它間或有霧,,細雨也常來光顧,,冬日里趕巧了,還碰得上暴風(fēng)雪,,但它的陰郁心思卻不及倫敦的濃厚,。日光強烈的時候不將你灼傷,憂愁的時候不將你壓垮,,這是米蘭的好處,,一個理性之人溫和的地方。但這溫和里淌不出放恣的愛戀,,它的霧傻傻的滯在大街小巷,,不流動,,不萬卷心思,論不到觸景傷情上,,和傷感整個兒一絕緣,,更談不上什么“真切的肉感與皮膚底顫動”這樣無端的性靈上來。
但米蘭人也懷舊,,它的有軌電車是一百年前的,“咣咣噹噹”地從遠處奔過來,,車壁板早已泛黃,,露出木頭的底紋,皴裂的如同一雙勞動者的手,,“嘎吱”一聲,,放下腳踏板,行人踴躍上下,,腳踏板收起,,又“咣咣噹噹”奔相異的遠處去了,像移動的醫(yī)院走廊,,收治著患懷鄉(xiāng)病的旅人,。倘若是3路和15路電車,你便常常碰得見拉手風(fēng)琴的吉普賽藝人,,或夫妻,,或父女,或母子,,男的多黝黑魁梧,,女的常低矮粗壯,手風(fēng)琴嗚咽著,,女子的聲音便在那里吱吱呀呀的飄,,和著電車有規(guī)律的顛簸聲,讓人無端生出許多愁緒來,。
較之有軌電車的懷舊感,,地鐵就顯得格外的壓抑,米蘭的地鐵建得較早,,是經(jīng)濟復(fù)蘇時期六,、七十年代的產(chǎn)物,經(jīng)過工業(yè),,后工業(yè)時代的飽和發(fā)展,,有一種未老先衰的感覺,和有軌電車的滄桑不同,,這里分明是一種令人揪心的憔悴,。車身和站內(nèi)的墻壁無一例外地成了涂鴉者的樂園,,曲里拐彎的字母圖案給機車披上了一付丑陋而廉價的盔甲,風(fēng)馳電掣般地來去,,像極了滿世界尋仇的怪物,。
地鐵坐久了,便無緣無故堵得慌,,氣在胸中憋著,,無知覺地往來于暗沉沉的甬道,好不容易到站,,便迫不及待地飛奔而上,,有一種脫離苦海的歡騰。因此我也常喜歡到教堂去,,為的是不染上西方的城市病,,冷漠寂寥的病只合用肅穆莊嚴的圣樂去救治。
和幾乎所有的意大利城市一樣,,米蘭充斥著大大小小的教堂,,隨著世俗化的到來,年輕人差不多紛紛背叛了父輩的信仰,,晨鐘暮鼓里,,只有禹禹獨行的老人出入往來,領(lǐng)受圣禮,,懺悔禱告,,像癡情人,日日來赴失戀情人的約會,。教堂的氣氛以周日最為隆重,,極個別的時候,遠近小區(qū)的信徒甚至?xí)阉顫M,,唱詩班如臨大敵,,管風(fēng)琴終于又可發(fā)威般的轟鳴一次,神父也比往日多出幾分莊嚴相,,有年輕的平信徒,,手持吉他之類在前面領(lǐng)唱,有時候也只清唱,,一首一首的圣詠,,由單純的人的嗓子發(fā)出,極圣潔,,極柔綿,,是人在上帝面前那種信賴的無力感,不知疲倦地輪唱下來,,你的眼淚便在眶中含轉(zhuǎn),,身子松軟,,皮相與精神分離,如脫骨扒雞一般,。
大教堂前的廣場,,因了它得天獨厚的地利,不獨成了鴿子翔集的樂園,,也是這城中南來北往,,途徑此地者休憩的逗留地,或許米蘭工業(yè)化的骨骼感過于強烈之故,,這里常常不自覺地充當(dāng)了一城的大庭院,,游人們?nèi)缲澩娴暮⑼沁@里嬉戲的�,?停谶@里,,你可以暫時忘卻工作的疲勞和奔波的勞頓,,雙眼或流轉(zhuǎn),或睹而無物,,把一日的心情草草收拾,,享受片刻的寧靜。
“漫步于你的石頭和霧氣間,。
在多莫廣場我稍作停留,。
每日向晚是人聲而非星辰把這里點亮�,!�
生命中的寧靜,,無一如生命一般。
意大利隱逸派詩人薩巴這首以《米蘭》為題的詩,,恰如其分地道出多莫廣場之為米蘭人情感泄洪池的角色,,類似的心情和感受也常常把我?guī)У竭@里,在鬧中取靜的剎那,,你可以放任自己的目光追隨那些陌生而冷艷的意國女子穿過教堂側(cè)面的碎石街,,向伊曼紐兒大街的深處沒去,或許一番艷遇已在心中上演,,它因幻想而激動,,也因虛無而若有所失,如這城市一般,,擦肩而過的感覺將持久而強烈,,直到你成為它的一部分,時尚而冰冷,,理智而麻木,。(意大利中國學(xué)聯(lián)/劉國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