迷津處一片蒹葭
2006年06月21日 14:38
文/留白
“蒹葭蒼蒼,,白露為霜,。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,�,!薄对娊�(jīng)》305篇,,最愛就是這首《蒹葭》。蒹葭二字似乎天生就是給詩歌作題目的,,在紙上寫,,耳邊聽,嘴中念,,心里想,,都那么美,那么可思而不可言,。這兩個帶草頭的漢字也特別像身段嬌好的美人,,還帶著那么點山野氣,露水味兒,。
《蒹葭》是那種很徹底也很孤絕的詩,,“詩無達詁”或“詩不可譯”之類的話仿佛是為這類詩量身定做的。謂予不信,,可試著改動或刪除它一個字,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一整首詩都會喊“疼”,!這樣的詩注定是一個謎,,公然挑戰(zhàn)我們的情商和智力。古往今來,,對這詩的解讀早已成為一大懸案,。譬如《毛詩序》認為這詩是譏刺秦襄公“未能用周禮,,將無以固其國也”�,!对姳玖x》的解釋更有趣:“所謂伊人者,,斥襄公也,謂彼襄公如水旁之人不知所適,,欲逆流而上則道遠而不能達,;欲順流而下則不免困于水中,以興襄公雖得進列諸侯而不知所為,,欲慕中國之禮義,,既邈不能及;退循其歸,,則不免為夷狄也,。”“美刺”的傳統(tǒng)固然肇端于《詩經(jīng)》,,然詩歌的本義一旦被坐實,,賞讀的趣味便要減半。還是朱熹老夫子聰明,,他在《詩集傳》里說:“所謂彼人者,,乃在水之一方,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,。然不知其何所指也,。”閑閑一筆,,不僅消解了上述詮釋的權(quán)威性,,也給《蒹葭》的多元解讀另辟了一條蹊徑。
蒹葭,,是長在水邊的蘆葦,。蘆花色白,何況一大早還打上了一層如霜的白露,?想象里,,那長滿蒹葭的水邊該是一處野渡吧,沒有板橋,,沒有扁舟,當(dāng)然也沒有鸕鶿,,隱隱約約的霧,,在水一方的人,如真似幻,,撲朔迷離得一塌糊涂,。那是一片亙古的迷津,,在漢字里瘋長了幾千年的蘆葦搖著頭,逗引著那些“會思想的蘆葦”紛紛加入這場“猜謎游戲”,。清代學(xué)者姚際恒《詩經(jīng)通論》稱:“此自是賢人隱居水濱,,而人慕而思見之詩。'在水之湄',,此一句已了,,重加'溯洄'、'溯游'兩番摹擬,,所以寫其深企愿見之狀,,于是于'在'字上加一'宛'字,雖覺點睛欲飛,,入神之筆,。”這樣讀法,,算是入了文學(xué)之港,。清末才子方玉潤《詩經(jīng)原始》認為這是一首“招隱”詩:“蓋秦處周地,不能同周禮,,周之賢臣遺老,,隱處水濱,不肯出仕,。詩人惜之,,托為招隱,作此見志,。一為賢惜,,一為世望�,!标愖诱埂对娊�(jīng)直解》稱《蒹葭》是“詩人自道思見秋水伊人,,而終不得見之詩”,又說“詩境頗似象征主義,,而含有神秘的意味”,。朱東潤則肯定此詩“抒寫懷人之情,在藝術(shù)上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境地”,。前賢的這些說法雖也有理,,但仍有“戴著鐐銬舞蹈”之意,不若筆者拈出“距離”與“過程”二語解釋得有味,。
上文學(xué)史課,,每次講到《蒹葭》,不免要問:“這是一首什么詩,?”學(xué)生多半以“愛情詩”對之,,殊不知古人眼里,,愛情的地位遠不如他們所想的那么大。不過讀到一個“情”字也很了不起,,應(yīng)予肯定,。然如果是寫愛情,那也不是兩情相悅,,而是單相思,。詩人和他的對象“伊人”實在離得太遠,“在水一方”說的就是“距離”,。而且,,兩個端點之間并非一條直線,而是——水,,阻擋牛郎織女的銀河不也是另一種“水”么,?竊謂詩的美感一多半便是緣于這“距離”的營造。如果“伊人”近在眼前,,唾手可得,,真的還能興起美感和追求的沖動么?寫“距離”只是第一層,。接下來的“溯回從之,,道阻且長”,則是寫求索過程的艱難,,惟其艱難才樂此不疲,。“過程”的終點是“結(jié)果”,,可一旦有了“結(jié)果”,,會怎樣?加繆的“西西弗斯神話”,,其所有的悲壯和崇高正來自于石頭推到山頂又會落下來,。“宛在水中央”的“宛”字極妙,,不僅渲染了一種“可望而不可即”的朦朧意境,,也附帶讓這“結(jié)果”永遠地懸置起來,成了錢鐘書所謂“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”,�,!敖Y(jié)果”的未知既是一種缺憾,同時又何嘗不是一種無言的美麗,?進而想,,這難道僅僅是寫愛情嗎?理想的追求又何嘗不是如此,?捷克小說家米蘭·昆德拉所謂“生活在別處”,,宗教所謂“彼岸世界”,這些對人生“此在”困境,、“彼岸”虛無的一種哲學(xué)表述,,亦可作如是觀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,《蒹葭》不僅寫了景,,抒了情,還言了理,。要說“朦朧”,,這大概是中國最早的朦朧詩吧。
我想,,中國人應(yīng)該會背這首美感和哲思兼善的《蒹葭》,,將這首詩刻錄在大腦的硬盤里,就是出國了也不會走失,,情緒低落時吟哦一遍,,灰暗的天空說不準(zhǔn)就會明亮起來。因為這是地道的母語,,也是我們民族的徽標(biāo),,文化的基因和靈魂的胎記。(文匯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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