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厭惡自己,，從里爛到外”

　　當這些年輕人沉湎于一個又一個十秒的刺激時，他們不知道,，有些不可逆的變化已在他們身體里悄悄發(fā)生,。

　　中日友好醫(yī)院的一篇醫(yī)學論文證明，一氧化二氮大量且持續(xù)進入人體,，會導致人體內的維生素B12急劇減少,。他們的肢體可能會麻木,，記憶力和認知能力會越來越差,，脊椎神經(jīng)元的活動受到抑制后，他們的大腦,、胃腸,、呼吸道、神經(jīng)系統(tǒng)都在逐漸受到影響,。

　　在拉斯韋加斯“狂吹三天”之后,，飛機落地西雅圖時,，25歲的韓夢溪因為高血壓,，眼睛幾乎看不清東西,，差點摔倒在機場。過了沒幾天,，她下樓時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腿已經(jīng)抬不起來了,，一腳踩空,，“啪”一下從二樓直接滾下來。她還在持續(xù)發(fā)胖,，幾個月過去,，她胖了五十斤。

　　更可怕的是,，他們的心理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嚴重問題,。

　　韓夢溪出現(xiàn)了幻覺。坐在車里打氣時,，她總覺得有人在窗外拿紅外線的攝像機拍她,，覺得有人在拿車鑰匙開門，還記得有朋友來給她送過東西,。后來她去問,，根本沒有，都是她的幻想,。

　　十多天連著吸了十多箱氣,，接到被學校開除的通知時，林真真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腦子幾乎轉不動了,，蒙了,，直接掉頭走了?！叭绻耶敃r還是正常人,，絕對會爭取一下?！彼敃r唯一的想法,，就是覺得身邊人很危險，懷疑朋友們要害自己,。

　　目前,，林真真的情況在好轉，也有了思考：吸食者的心理可以從社交網(wǎng)絡窺見端倪——那些朋友圈還在展示自己打氣的人,，一般都問題不大,。反而打氣很多、深陷泥潭的,，都不會再展示了,?！澳阒滥闶莻€吸毒的人，就會很怕別人怎么看,?！?/p>

　　到了這個階段，吸食者基本已經(jīng)主動斷掉了與社會的所有聯(lián)系,。他們寧愿永遠自己待著,，不再出去上課、上班或跟人交流,。

　　意志再堅強的人,，也會在這種雙重的痛苦之下，懷疑甚至放棄自己的人生,。

　　今年四月,，尹文怡想到了自殺。

　　那時她的運動神經(jīng)已經(jīng)受傷,，走不動路了,。喉嚨和舌頭也因為大量吸食“笑氣”而變得很脆弱，吃任何東西都是辣的,，一杯溫和的椰子汁,，把她辣得淚流滿面。

　　她發(fā)現(xiàn)已經(jīng)沒辦法控制情緒,。獨自在家看電視,，看到感人劇情會哭，看《快樂大本營》也哭,。醫(yī)生診斷,，她得了抑郁癥。

　　她說,，“那時候覺得,，我的天啊，厭惡自己,，從里爛到外,，上個廁所都上不了，從房間走到陽臺去抽根煙,，都要爬著過客廳,，感覺自己像狗一樣?！?/p>

　　大麻,、戒毒所與精神病院

　　他們也曾經(jīng)掙扎和自救，甚至用過非常極端的方式來戒斷自己對“笑氣”的依賴,。

　　聽說女兒要被學校開除,，林真真的父母飛到美國求情，學校同意為她保留學籍,，但是需要她去戒毒所待一個月,。

　　美國的戒毒所更像一家醫(yī)院，除了毒癮者之外,，它還為酗酒者等對其他非毒品的物質產生依賴的人提供治療,。那里全封閉，不能用手機,，但林真真卻覺得那是打氣的一年多來,，她最快樂的一個月。

　　在戒毒所,，老師告訴她一個理論：正常人開心的指數(shù)如果是70,，high的時候把指數(shù)升到了100，多出來的30就是不正常的,，其實透支了你之后的快樂,，等于說你之后只會有40的快樂。你越難過,，你就越想要high,，high得越多，以后需要的量就越大,。

　　林真真認同這個說法,，從戒毒所出來后，她一邊接受治療,，一邊勸告自己的朋友,。在微信朋友圈里，她曬出自己打氣時的賬單,，“看了下三月份到五月份卡里余額的變化,，打氣真的傷身體又傷錢”、“發(fā)這個就想告訴你們快他媽別打氣了”,。

　　尹文怡的方法則是求助心理醫(yī)生,。但由于打氣而昏倒，她錯過了與醫(yī)生約定的見面時間,。而她此前已表露出自殺傾向,，警方怕出意外，破門而入,，后來她被送入了精神病院住了四天,。

　　但精神病院的這段經(jīng)歷對尹文怡的作用微乎其微,。今年五月底，在連續(xù)打氣十多個小時后,，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很難站起來,，被送入醫(yī)院加護病房，醫(yī)生診斷她為“肢體亞急性癱瘓”,。(亞急性期,，是針對急性期和慢性期而言，是介于這兩者之間的一種病情發(fā)展階段,。)

　　癱瘓這兩個字讓她的父母情緒崩潰,，那天是她的生日，父親在電話那邊吼道：生什么日,，你怎么不去死,？

　　在長達十個月的與“笑氣”的纏斗期里，韓夢溪試過很多種方式,。

　　她試圖把冰淇淋作為“笑氣”的替代品,，它能復制氣體進入嘴巴是甜的、冰涼的感覺,。但她發(fā)現(xiàn)不夠,，因為冰淇淋不會讓她暈，她迷戀那種虛妄的刺激,。

　　她甚至嘗試過大麻,。大麻被很多人認為是軟性毒品。而“笑氣”在中美兩國,，都并未被官方列入毒品,。但韓夢溪試了一下，她習慣不了大麻厚重的口味,。

　　今年三月末,，在戒斷兩個月之后，她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活,。那時西雅圖還很冷,，她謊稱去朋友家開party，開車到賣氣人的樓下,，整宿整宿打氣,，不吃飯，不睡覺,。

　　她坐在車的后座,，冰冷的氣彈就一個個堆在她的腿上，因為低溫，她的大腿被嚴重凍傷,，手也凍脫了皮,。而她毫無知覺，大量吸食“笑氣”已讓她的身體失去痛感,。

　　有時吸到最后一口了,，韓夢溪沒辦法停下來,，求賣氣球的趕緊下樓,，“快點，快點,，我多給你錢,，你一定要過來。10分鐘,、5分鐘……”

　　這樣的生活持續(xù)到五月份的一個清晨,，朋友們在車上找到了她，昏睡兩天兩夜后,，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尿失禁了,。被送入醫(yī)院，不久后回國,。在她的那份公開信里,，她這樣總結自己在這一年的歲月,，“毫無意義”,、“傷人害己”。

　　沒有對策的治療

　　7月2日,，北京北五環(huán)附近一所醫(yī)院的神經(jīng)內科病房里,，我們見到了韓夢溪。她坐在輪椅上喝一杯巨大的奶茶,，全身罩在一個黑色大T恤里,，雖然有些胖，五官依然精致,。父母請了專人照顧她,。她大腿上還有巨大的凍傷傷口，結了痂,。

　　這家醫(yī)院的檢查結果表明,，除了高血壓和心肌問題外，韓夢溪的運動神經(jīng)受到了極大的損傷,，腳部的肌力幾乎是0級,。她摸著小腿給我演示，那只腳無法做出向上抬的動作。

　　但她依然是幸運的——主治醫(yī)生說,，休養(yǎng)半年,，她應該能獨自行走。

　　而她的朋友,、一個月后同樣被輪椅送回來的劉勝宇,，則已被醫(yī)院的診斷結果“宣判”了——“終身殘疾”。

　　這位18歲的男生,，出生在杭州一個極富裕的家庭,。去年，他大量吸入“笑氣”,，腦出血被送入醫(yī)院,，住了兩個多月，花費二十多萬美金,。當時他就已經(jīng)坐了輪椅,，“精神恍惚、胡言亂語”,，醫(yī)生說,，他身體里一點維生素B12都沒了。

　　但他仍未停止,。今年1月至6月,，他坐著輪椅，與女友楊丹繼續(xù)吸食“笑氣”,。韓夢溪回國后,，因為擔心他們的狀況，委托一位阿姨上門去看,，阿姨進門后劉勝宇說的第一句話是,，“去疏通一下馬桶”。

　　眼前的場景讓人不忍直視,。因為廁所堵住,，他們又失去力氣，只能在家里爬來爬去,，客廳,、衣柜，四處都是他們的排泄物,。他們馬上被送往醫(yī)院,，隨后回國。

　　他們早已對問題的嚴重失去了意識,，坐著輪椅去機場的路上,，這對情侶還在車上打氣,。

　　不管是在美國還是中國，擺在韓夢溪,、劉勝宇,、尹文怡等人面前的一個共同問題是，因為此前少有“笑氣”中毒的病例,，目前醫(yī)學界的研究還并未成熟,。

　　查閱資料發(fā)現(xiàn)，目前國內關于“笑氣”中毒的論文僅有一篇,，來自中日友好醫(yī)院,。該論文提到，“定期攝入‘笑氣’可導致缺氧,，繼而引起高血壓,、暈厥,，甚至突發(fā)心臟?。婚L期接觸可引起貧血和神經(jīng)系統(tǒng)損害,，高濃度‘笑氣’還有窒息風險,。”

　　一位患者說,，他翻遍了美國醫(yī)學論文,，也只找到兩篇關于“笑氣”中毒的文章，而且也沒有具體治療方案,。

　　這位患者在連續(xù)打氣三個月,，在路邊跌倒后，被鄰居送去醫(yī)院,，那時他身體幾乎全部癱瘓,。做過許多檢查，但醫(yī)生仍不知道具體病因,，最后只能做結論為“亞急性脊髓聯(lián)合變性”,。他覺得治療中最為艱難的，是沒有醫(yī)生懂得這種病,，而且完全不知道恢復的可能性,。

　　美國主治醫(yī)生曾經(jīng)的診斷分析，等同于宣判了他“死刑”：你這輩子基本沒有再次行走的可能性了,，美國醫(yī)院能做的就只是讓你活著和給你做康復治療,。

　　但令人意外的是，堅持每天兩到三個小時的康復訓練,，他在治療半年后通過拐杖脫離了輪椅,，然后又用了半年時間脫離了拐杖,。雖然力氣微弱，但如今已能夠獨立行走,。

　　這位患者總結的治療要點,，比如康復訓練、針灸,，也成為現(xiàn)在多數(shù)中毒者迷茫中的選擇,。

　　“別回頭，往陽光走”

　　把視線從西雅圖轉到中國,，會發(fā)現(xiàn)情況同樣不容樂觀,。

　　最近有件事兒，讓浙江省戒毒研究治療中心辦公室主任張亞海震動不已——他一位同事在上高中的女兒,，在宿舍和舍友吸食“笑氣”,。氣彈是她們從蛋糕店帶出來的?！爸恢烙腥嗽谟?，不知道會跑到中學生里面去，對我觸動很大,?！?/p>

　　他認為“笑氣”的危險之處在于，氣彈的獲得太過輕易,，而危害又不為人所知,。

　　7月3日，由于留學生吸食“笑氣”被廣泛關注,，淘寶上搜索“笑氣”已無內容,。但私信那些還售賣奶泡槍的店主，幾乎都能買到氣彈,。以一些臺灣品牌為主,，國產的也有，一箱三百支上下,，售價一千到兩千元不等,。

　　早在去年，林真真就發(fā)現(xiàn)杭州城的個別酒吧里售賣氣球,，十元一顆,，隨處可見。

　　這兩年,，杭州也多了許多送氣人,。一位送氣人的微信朋友圈發(fā)布的內容是“氣球，日常接單火箭配送”,，或“有貨價格美麗,，市區(qū)秒到免閃送費”,。咨詢發(fā)現(xiàn)，他們同樣提供跨省郵寄服務,，一兩天內就能送到北京,。

　　在國內的各個醫(yī)療機構，中毒者同樣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,。最近張亞海參加會議時,，一個衛(wèi)生局長還感嘆，“今天早上送來個病人,，吸得面部癱掉了,，沒辦法治啊，怎么治,，從來沒接觸過這個東西,。”

　　北京大學第六醫(yī)院院長,、精神衛(wèi)生研究所所長陸林也曾在門診遇到過類似的案例,。這是一位20歲的大學生，獨自在京求學,，在酒吧參加生日聚會時,，看到同行有人在“嗨氣球”而加入,，隨著吸食劑量越來越大,，出現(xiàn)了頭疼、四肢無力等癥狀,。

　　陸林的觀點是,，短期吸食“笑氣”，身體對其反應小,，但吸食者也有舒適感,，極易形成心理依賴，但后期由于耐受的形成,，長期大劑量的吸食,，將對身體產生不可逆的損害?！靶狻痹诠_場合的公開銷售,，“毫無疑問應該禁止”。

　　“笑氣”并不在我國的《麻醉藥品及精神藥品品種目錄》中,，也不屬于法定的新型毒品,。張亞海與他的同事們，在盡力推動更多人來關注此事,，“我跟(浙江省)公安廳講了,，能不能通過我們的推動,，推動國家的立法，不立法太危險了,?！?/p>

　　公開信發(fā)布以后，二十多位吸食“笑氣”受害者找到韓夢溪,。他們建了微信群,，在群里互相安慰，一位成都的姑娘分享了自己半年內從癱瘓到康復的經(jīng)驗,。

　　韓夢溪把群名改成了“別回頭,，往陽光走”。

　　(應采訪對象要求,，所有留學生皆為化名)

　　新京報記者 羅婷 實習生 黃孝光 北京報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