疫情之下 12名中國船員在海上漂流的358天
疫情之下 12名中國船員在海上漂流的358天
漂流358天
卡薩號上白下黑,,229米長,,32米寬,,繞甲板一周近似于走一圈400米跑道,。它在散貨船里不算最大的,,但也有8.2萬噸的排水量,,在大洋上航行,,像一座緩慢移動的微型孤島,。
它由日本人建造,,注冊地在巴拿馬,,船東和租家都是外國人。最近登上這艘船的,,是20名中國船員,。他們負責在太平洋、大西洋,、印度洋之間運送鐵礦石和鋁礬土,。
按照合同約定,這批船員在海上工作的時間不會超過10個月,,最早一撥兒該在今年3月完成換班,。隨著新冠肺炎疫情全球暴發(fā),船員換班的需求接連被審慎的港口拒絕,,一行人不得不與巨輪繼續(xù)行駛于海浪之上,。
直到5月12日,輪船終于在中國鹽城大豐港靠岸,,12名逾期船員踏上陸地,,結(jié)束了有生以來最長的一次航行。這時,,距離他們登船已經(jīng)過去了358天,。
358天
日本造的新船在下水時有儀式,穿著和服的人敬拜河神,將其牌位供奉于船中,?!霸劭床欢瑒右膊桓覄??!碧锒藵謳А八保坪趺锞团c大海有緣,,他是卡薩號的二副,,工作的駕駛臺是全船的制高點。
2019年6月12日,,田端濤帶著一個行李箱和背包,,從北京飛到菲律賓,在馬尼拉的港口登上卡薩號,。包里裝著扒雞,,這是他家鄉(xiāng)山東德州的特產(chǎn),“碰到熟悉的同事,,喝個小酒,,聚聚?!?/p>
同一天,,河南開封人陳昆杰與二副一起登船,他是三管輪,,負責管理船上的設備,。上船前一個月,31歲的陳昆杰剛剛結(jié)婚,,他的“蜜月”就是這次遠洋航行,。船行至比利時,他買了許多巧克力準備送給妻子,,沒想到航行用了358天,,巧克力都被他自己吃了?!笆呛谇煽肆?,甜之外還有點苦頭,特別像想媳婦有點甜,,媳婦不在有點苦,。”他想念妻子時就吃一塊,,一塊接一塊,,很快吃完了,。
輔助輪機員劉京銘、水手婁博宇和見習三管輪王繼有登船更早,,2019年5月19日,,他們從廣西欽州港踏上卡薩號,一心認為10個月后還能在此下船,。與有著10年海上經(jīng)歷的田端濤和陳昆杰不同,,這三位屬于“半新不舊”的船員,只有一兩次出海經(jīng)驗,。
358天里,,船上沒有網(wǎng)絡信號,。這對出生于2000年的婁博宇來說,,是一種新時代的酷刑。他從十二三歲就接觸網(wǎng)絡,,是用網(wǎng)線抻著成長起來的一代,。在最終踏上岸的時刻,他“有種刑滿釋放的感覺”,。
外界的新聞每天通過衛(wèi)星網(wǎng)絡發(fā)送至船上的一臺電腦,。大約在海上航行200多天時,疫情有關的消息第一次出現(xiàn),?!皫讉€簡單的數(shù)據(jù),看不出什么來,,不像后來家里說的那么嚴重,。”田端濤說,。他們當時正從比利時開往非洲西部的幾內(nèi)亞共和國,,遙遠的瘟疫沒人放在心上。
春節(jié)一過,,局勢迅速變化,,“我的媽呀,有點嚇人,,感染人數(shù)每天好幾百好幾千地上漲,,說這個病呼吸衰竭很快?!焙邶埥p鴨山人劉京銘說,。
陳昆杰在那時開始擔心自己的妹妹,她在武漢開米線店,,靠港一有信號便聯(lián)系,,得知妹妹早已回老家,,他才放下心來。
船員家里有事,,總是很難第一時間幫上忙,。田端濤記得以前一條船上的大副,父親去世了,,家人通過衛(wèi)星打來電話,,船要好幾天才能靠岸,大副非常傷心,,“父親最后走的時候都沒送一下,,回去喪事都辦完了”。
對疫情的恐懼,,籠罩著船上的春節(jié),,漂在遙遠海域的這群中國人,每天討論著家鄉(xiāng)發(fā)生的災難,。
除夕,,陜西來的大廚做了十來個菜,有四川菜,,有肘子,、有魚,“整天聊疫情,,大家想喝喝酒,,調(diào)節(jié)下氣氛?!碧锒藵f,,門上已被以前的船員貼上了春聯(lián)。
春節(jié)娛樂活動是358天里的喜悅時刻,,有人打牌,,還有人下象棋、擲飛鏢,,船長還組織了套圈,,獎品是從比利時港口根特買的小工藝品,一個球型城堡,,還有巧克力,、煙和可樂。
“除了看不了春晚,,別的還可以,。”田端濤說,,船靠岸后,,船員第一時間下載了春晚,,“不看好像缺點啥”。陳昆杰說,,去年國慶閱兵時,,他們就在海上,也是后期下載視頻看的,。
“過年的時候特別想家,。”田端濤說,,“今年家里年味也不是特別濃,,畢竟少人?!彼麤]想到兩個月后他將更想念家人,,“在船上待得夠夠的了?!边@位經(jīng)驗豐富的二副說,。
每位船員都有電腦和容量很大的移動硬盤,里面裝著幾百G的電影,。上船前,婁博宇不做絲毫篩選地下載,,他一天能看好幾部電影,,一周刷完一部電視劇,自己下載的看完了,,就互相拷貝對方的,。雖然沒有精確計算過,但婁博宇說自己在358天中至少看了上百部電影,、二三十部電視劇,。在船上有限的活動中,看電影是最佳殺時間方式,。
“國外的月亮到底比不比國內(nèi)圓”
過完年,,所有人都開始更關注那臺公共電腦。發(fā)到上面的新聞80%與疫情相關,,沒有圖片,,全是文字,一條一條,,很長,。
船舶公司發(fā)來通知,沒有特殊原因,,禁止船員下地,?!拔覀兿喈斢诠聧u,不接收外界病毒,,我們也傳不出去,。”陳昆杰說,。正常情況下,,船一靠岸,船員能到港口城市逛逛,,先去超市,,買當?shù)亓闶常偃ワ埖甏暌活D,,改善下伙食,。禁令一來,船員從春節(jié)開始便困守船上,,直到最終下船,,才踏上陸地。
“國外有海員俱樂部,,有Wi-Fi,、電腦、臺球,,可以換錢,,因為疫情,這些都停止了,?!眲⒕┿懻f,海外港口陸續(xù)要求船員要在船上待滿14天,,一些短途航線,,大部分時間都在錨地隔離。海關檢驗人員也明顯少了,,在下面遠遠地數(shù)人頭,,不上船。
二副田端濤發(fā)現(xiàn),,陸續(xù)有港口停工,,直到最近一兩個月,中國疫情緩和,,貿(mào)易才再度頻繁,,“內(nèi)需多,都是運到中國的,?!?/p>
2月8日,,中秋節(jié),卡薩號行至南非,,“今天的月亮看著像元宵,,不光覺得好看還嘴饞,”陳昆杰說,,當初他想見識下“國外的月亮到底是不是比國內(nèi)圓”,,而成為一名船員?!稗r(nóng)村孩子,,如果不借著這個行業(yè),很少有機會到國外看看,,年輕,,想跑得越遠越好?!?/p>
第一次出海,,陳昆杰記得船在以色列靠岸,仿佛到了一個新世界,,建筑不一樣,,人的相貌體態(tài)不一樣。很快,,走四方的豪情在成家之后有了羈絆,,“現(xiàn)在感覺能照顧好家才好?!庇袝r候,海上月光黯淡,,讓他想起小時候家里微弱的煤油燈,。
卡薩號從南非開向印尼,預計在3月份抵達廣西欽州港,,田端濤將航線輸入電子海圖,,避開洋流、淺灘,,朝著目標輕松向前,。
不像中國沿海的繁忙水道,大洋上常常好幾天看不到一只船,,“很無聊”,。船員遠遠看到海上有小島,就會一直盯著,。陳昆杰幻想著島上有沒有人,,長得跟自己是不是一樣,,“島上有沒有新冠病毒?”
船上有一些禁忌,,比如吃魚時說“把魚正過來”,,潛意識里拒絕用“翻”字,也絕不會開撞船,、船沉的玩笑,。田端濤記得有次在長江口附近,風浪很大,,船晃起三四十度,,人站不住,船沒有了速度,,這時另一艘船撞了過來,,“艙里的貨掉下去了,損失比較大,?!边@是田端濤經(jīng)歷的最嚴重事故,船長擔責任,,永久地記錄在服務簿上,。
田端濤的職業(yè)生涯平穩(wěn),沒遇見過“大風大浪”,。一次疑似遭遇的海盜也許算是兇險時刻,。那次,他運送貨物從上海到土耳其,,經(jīng)過索馬里,。事先,船東雇傭了3名配槍保安,。行至索馬里附近,,疑似海盜船突然靠近,保安“砰砰”放了槍,。
“海盜船都是小艇,,平時偽裝成漁船,我們碰到小船都很緊張,,他們一過來,,我們趕緊喊人?!彼?,聽到槍聲后,小艇開走了。平時,,他們在船邊安上鐵蒺藜 ,,也做稻草人防御。
田端濤的微信頭像是一張海上日落圖,。他拍大海風平浪靜的圖片,,別人以為是PS過的。赤道無風帶是風景最美的,,“像鏡子”“像綢子”,,云朵完全倒映在海面。有時,,太陽光芒四射,,光線和海天組成一個象限軸,“專屬于我們的海上奇觀”,。海上還會遇到鯨豚,,成百上千只,一上一下,,在海面翻滾,。
海水白天碧綠晶瑩,晚上是漆黑一團,?!熬蘩颂咸煲埠芸植溃舜虻郊装迳?,像要沉了一樣,。”陳昆杰說,,大海會變色,。夜里,駕駛臺不能開燈,,一片黑暗里電子海圖微弱地亮著,,船員都在房間休息,只有機器聲無止境地轟鳴,。
船搖晃著,地板一會高一會低,,新上船的船員總會吐到臉色蒼白,。陸地上的人想要體會這種感覺,恐怕只能乘坐游樂園里的設施,。劉京銘常常需要把屋里的東西拿繩子捆上,,或是放在桶里。王繼有用膠帶把柜子邊緣貼上,防止小東西掉下,。
“暈船的時候,,特別想家,想吃媽媽腌的酸菜,?!眲⒕┿懻f,“一年沒吃到了”,。
王繼有在陸地上是設備工程師,,后來覺得Excel操作熟練沒什么用,得能修理真機器,,于是來到海上,。“船上發(fā)展路線是確定的,,只要資歷夠,,業(yè)務做得還可以,機會基本屬于你,。不像在陸地上,,變數(shù)很大?!彼睦霞以诟拭C,,黃土環(huán)繞,小時候每過幾年去蘭州轉(zhuǎn)一趟,,就為看一眼黃河,。“七八年在外面漂,,在船上漂也習慣了,。”
婁博宇在夜里會失眠,,“想一些雜七雜八的”,。他初中畢業(yè),16歲就出去打工,,在工地,、飯店都待過,后來村里朋友介紹,,學半年,,考了水手證,“比進廠里好點,?!彼诖系墓ぷ魇浅P、刷漆,保養(yǎng)甲板,,過赤道的時候,,船上走一圈就滿身大汗。
他和陳昆杰是老鄉(xiāng),,家鄉(xiāng)相隔十幾里地,,沒想到能在一條船上遇見。陳昆杰想家的時候就到甲板上吹風,,月亮又高又圓又亮,,就想起上學時學的“低頭思故鄉(xiāng)”?!拔易鲞@行就是為了孩子不做這行,,改變命運,總要有一代人犧牲,?!彼诖笱笊掀。袝r感覺被世界遺棄了,,有時又覺得,,卡薩號就是全世界。
在希望與失望間搖擺
卡薩號在3月中旬抵達廣西欽州港,。劉京銘已經(jīng)提前把行李打好,,準備下船換班。
壞消息很快傳來,,因為疫情嚴重,,船員仍不允許下地。行李再打開時,,劉京銘沮喪極了,。“滿懷期待快回家了,,咔嚓一下,,又不行了?!眾洳┯钫f,。
“希望一次,失望一次,?!碧锒藵龥]死心,3月14日,,卡薩號橫穿瓊州海峽,他想著下段航程去印尼,那邊疫情不嚴重,,說不定能換班,。結(jié)果沒有等到消息。接下來是菲律賓,,他在那里上船,,也希望在那下船。即將抵達目的地,,馬尼拉忽然宣布封城,,希望再度破滅。
卡薩號繼續(xù)向澳大利亞行進,,這次田端濤沒抱希望,,“離得太遠,很少在那換班”,。婁博宇開始期盼回國,,“想休假只有回國”。
在澳大利亞,,港口的克令吊機送上來三四噸補給,,白菜、土豆,、洋蔥,、包菜,牛肉多,,豬肉少,。船員一天的伙食標準是10美元。
每天都有人問二副,,“今天有什么消息”,,要求換班的郵件一封接一封發(fā)往公司,“三五天一次,,正常情況只提前半個月發(fā)一次就行,。”陳昆杰說,,一位機工絕望地告訴公司,,再不換班,自己即將錯過重要考試,。
焦急的家屬也開始向公司要人,。田端濤知道,這是“大趨勢,,公司也沒辦法”,。太久不見面,,6歲的兒子已經(jīng)不大想他了。田端濤還記得,,每次老婆孩子送他到德州東站,,都是一樣難過的分別場景,一上車,,孩子就開始哇哇大哭,。孩子一哭,大人也受不了,。
他想起這輩子第一次出海,,媽媽是不大同意的。他兩個月沒怎么跟家里聯(lián)系,,正趕上過年,,從美國港口的電話亭撥回山東老家,“我媽哭得很厲害”,。
卡薩號上想家的人開始鬧脾氣,,歸期未定,“有個念頭也好”,。有人開始工作不積極,,怨氣大,有人嫌飯不好吃,,拒絕吃飯,。大家普遍情緒急躁,做事沒耐心,,干活的時候會罵兩句,,“要不是疫情……”
有時也會爆發(fā)小矛盾,但在船上人不能太情緒化,,打架更是職業(yè)禁忌,,“在船上最好別惹事,對誰都不好,?!标惱ソ苷f。有一艘船上,,一位水手在甲板上干活,,不小心腿折了,只能躺四五天,,直到靠港,,腿腫得不得了。
冬至在荷蘭時,,陳昆杰跟媳婦“賣慘”吃不到餃子,,媳婦說自己一個人吃的餃子能保住兩人的耳朵平安過冬,。她以為冬天過去,很快就能與丈夫見面,。4月20日,,春天來了,陳昆杰在澳大利亞度過31歲生日,,妻子只能隔空送來甜蜜合照的電子相冊。
據(jù)國際運輸勞工聯(lián)盟公開數(shù)據(jù),,5月的兩周時間里,,有換班需求的在船船員約15萬人。田端濤在海上航行時跟其他船聯(lián)系,,有船員干了十四五個月,,還沒休假。全球工業(yè)和航運領導人敦促聯(lián)合國,,說服193個成員國采取緊急行動,,以避免可能出現(xiàn)的“人道主義危機”。
卡薩號的好消息是從澳大利亞起航回國時傳來的,。公司說這次回國換班的“可能性很大”,。田端濤一路提著心,“不到下船的一刻,,都有可能變化,。”去年,,他拎著行李準備跟同事下船了,,接替者忽然有急事來不了,他不得不繼續(xù)留在二副的位置上,。
集控室有個日歷,,每離中國近一天,劉京銘就劃一下,。他這次沒有提前打包,,直到卡薩號拋下錨才開始收拾。
一天一天往國內(nèi)走,,所有人都越來越興奮,。5月8日,卡薩號在江蘇鹽城大豐港拋錨,,等待好天氣靠港,。艱難地熬過兩天后,5月10日,,卡薩號進港,。
船員從船上高處遠遠望著岸上一團白點,,戴白頭盔的工作人員正準備迎接他們。當天下午做完核酸檢測,,等了兩天結(jié)果,,5月12日,20人中的12名逾期船員,,正式下船,。他們最大的52歲,最小的20歲,,在海上漂泊了358天后,,終于登陸。
腳踏上岸的一刻,,田端濤的心也終于落下了,。新人婁博宇發(fā)誓今年絕不再上船,“過完年再說吧”,。劉京銘刷手機,,一些新詞他已經(jīng)聽不懂,“追不上熱點了”,。
田端濤說,,如今很少有年輕人愿意做海員,“一個畢業(yè)班40人,,真正做這行的也就五六個,。”他說,,船上的收入跟家里的差距沒有以前大,,而且離家遠,找對象都費勁,。年輕人也離不開網(wǎng)絡,,一靠港有網(wǎng)絡信號,每個人都抓著手機不放,。
劉京銘覺得,,干這行的人少了是好事,“不需要在海上漂,,說明陸地上的好工作多了”,。他們用海上的漂泊換取陸地上體面的生活。
被鹽城大豐海事處的接收后,,12名船員在當?shù)鼐频旮綦x14天,。“已經(jīng)一年沒見到草和樹了,,還有鳥,。船上只有鐵,。”大洋深處海鷗都少見,,劉京銘望向酒店窗外,,感到滿足,“這里多好,,沒有噪音,,還不晃?!?/p>
一些船上的習慣被帶到酒店,,人要平躺才能睡著,因為船上側(cè)躺容易晃動,。東西放在桌上,婁博宇會下意識往里推,,怕掉下來,。凌晨時分,船員們常常醒來,,看著電視里的廣告發(fā)呆,,“廣告都是新鮮的,現(xiàn)在流行帶貨了,?!眲⒕┿懻f。
5月26日是他們14天隔離期滿的日子,,他們興奮地等待健康碼變綠,,“一變綠,就是自由人了,?!绷璩浚瑔T們一個個曬出綠色電子碼,,像炫耀一枚枚勛章,。天亮后,陳昆杰坐上時速300公里的列車,,歸心似箭,。
那一刻,卡薩號離開中國,,向東北方航行,,駛向海參崴。另一批船員開始盼望踏上歸途,。
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楊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