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“抹去”的6名幸存者 他們是泰坦尼克號幸存的中國人英國導(dǎo)演前往江門等地拍攝紀錄片還原歷史真相

　　如果泰坦尼克號沒有撞上冰山，身處三等艙的乘客方森(又名“方榮山”)將在紐約下船，然后被派往美國的一艘輪船當鍋爐工,。

　　方森是廣東江門臺山市下川島水洋村人,，與他一同登上這艘船的還有7名中國人，均來自江門臺山,。此番遠涉重洋，方森認為自己還有更大的舞臺，遠期目標是能擁有一間商鋪,，甚至開一家公司。孰料他的夢想因那場令世人震驚的海難破滅了,。

　　1912年4月14日晚,，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，沉入大西洋。據(jù)不完全統(tǒng)計,，船上的2224名船員和旅客,，最終生還了705人。方森和他的同伴,，是其中6名幸存者,。

　　泰坦尼克號海難的多數(shù)幸存者，被前來營救的卡帕西亞號送往紐約,，受到英雄般的禮遇,。但由于《排華法案》，6名中國幸存者未能獲準入境,，只好返回大西洋,，被送往古巴，他們的求生經(jīng)歷還遭到西方媒體的詆毀,。

　　船沉沒的瞬間,，真相也沉沒了。

　　“幾乎每個幸存者的故事都被完整記錄下來,，唯獨這些中國人無人知曉,。”2015年,，英國導(dǎo)演羅飛和美國海事歷史學(xué)家史蒂文·施萬克開始了《六人：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幸存者》(下稱《六人》)的拍攝,。6年間，他們前往包括江門臺山在內(nèi)的海內(nèi)外20多個城市,，只為追尋這6人的足跡,。

　　2021年4月16日，《六人》在中國院線上映,。羅飛說,，這不僅是六名幸存者的遭遇，更是一個時代的縮影,。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,，亞裔種族仍面臨被歧視的問題，這些問題依舊值得我們正視和反思,。

　　●南方日報駐京記者 劉長欣 實習(xí)生 趙慧琳 統(tǒng)籌：何雪峰

　　兩份名單 不信這6人憑空消失了

　　施萬克和羅飛均在中國定居多年,，講著一口流利的中文。前者來自美國,，是一名海事歷史學(xué)研究者,；后者來自英國，畢業(yè)于劍橋大學(xué),，是一位紀錄片導(dǎo)演,。

　　此前兩人合作拍攝了中國打撈英國潛艇“海神號”的故事,，2013年紀錄片《海神號事件》上映。拍攝期間,，施萬克無意中讀到泰坦尼克號上有關(guān)中國人的資料,，由此萌生了再拍一部紀錄片的念頭。

　　一開始,，羅飛的想法并不強烈,。直到他發(fā)現(xiàn)，在與中國朋友們交流時,，對方的反應(yīng)無一例外均是：“泰坦尼克號上竟然有中國人,？”

　　羅飛意識到，盡管電影《泰坦尼克號》中主角杰克和露絲的愛情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,，但這艘船與中國相關(guān)的歷史仍處在一個鮮有人知曉的模糊地帶,。

　　“從頭到尾我們都有一種責(zé)任感，一定要去拍個故事,?！绷_飛對南方日報記者說，他們不相信,，那六位中國幸存者就這樣憑空“消失”了,。

　　一開始，施萬克和羅飛手上的線索,，僅是兩張泛黃的紙片,，一張是“泰坦尼克號”上的旅客名單，上面記載了8位中國旅客的姓名：Ah Lam, Fang Lang, Len Lam, Cheong Foo, Chang Chip, Ling Hee, Lee Bing, Lee Ling,。他們中年齡最小的24歲，最大的37歲,。另一張是6名中國籍幸存者的名單,。

　　“這些名字都是用羅馬英文寫的，很難看出來這是什么名字,，用的是粵語還是普通話,，是客家話還是閩南話?！笔┤f克說,。

　　幸存者名單中的“Cheong Foo”，一度讓羅飛困擾,?！拔覀兏杏X到他不識字”，他說,，在調(diào)查中他們均找到了其他幸存者的中文簽名,，但“Cheong Foo”每次都是以英文名字出現(xiàn),，“我們找了一年多，見了幾十個人”,，最終還是沒能確認Cheong Foo的去向,。

　　每次找到疑似幸存者的后代，羅飛團隊都會問有沒有一些與泰坦尼克號有關(guān)的家族故事,，或是先輩經(jīng)歷過什么沉沒事件,。“如果他們一點印象都沒有,，可能性就比較小了,。”羅飛說,。

　　僅依據(jù)兩份名單在世界范圍內(nèi)尋找蛛絲馬跡,，按施萬克的話來說，無異于“大海撈針”,，有時,，他們不得不借助一些“笨”方法。

　　在一個與泰坦尼克號有關(guān)的網(wǎng)站中,，一位ID為Tom K Fong的網(wǎng)友,，自稱是幸存者Fang Lang的后代。只是當時這個ID已經(jīng)注銷,。羅飛團隊變換不同郵箱后綴給這名網(wǎng)友發(fā)郵件,。兩周后，他們收到了回復(fù),，并在美國威斯康辛州見到了Tom(中文名“方國民”),。方國民向施萬克展示了他父親的照片，并聲稱Fang Lang的真名其實叫方榮山,，是自己的父親,。

　　“我們跟方國民交流完，施萬克在車里對我說,，他相信這個故事,。”羅飛回憶道,。

　　三個名字 互為印證線索牽出真相

　　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后,，F(xiàn)ang Lang沒能登上救生艇，落水后,，他把自己綁在一塊門板上,，最終被唯一返回的14號救生艇救起。這也成為電影《泰坦尼克號》中露絲獲救的靈感來源,。

　　Fang Lang使用過多個名字,。在方國民的口中,，他叫方榮山；在老家人的記憶里,，他的名字是方森,；在登上泰坦尼克號時，他的名字是“Fang Lang”,。

　　臺山籍華僑李大川對此并不奇怪,，他也是這部影片的志愿研究者。李大川對南方日報記者說,，在那個年代,，很多華工有兩個名字，一個是乳名,，一個是成年后的名字,。

　　施萬克說：“最早我們知道泰坦尼克號幸存者名單上有一個人叫Fang Lang，后來知道還有一個人叫方榮山(方森),，我們要把這兩個故事,、兩個名字合起來互相證明?！?/p>

　　而進行互證的其他線索,，指向江門臺山。

　　江門是中國著名僑鄉(xiāng),，目前海外有400多萬江門籍華僑,，而臺山更是擁有悠久的出洋謀生歷史，從18世紀起,，就有不少臺山人漂洋過海,，在歐美、南洋等地討生活,。

　　羅飛團隊在研究中發(fā)現(xiàn),，這些中國幸存者是在香港找到工作的，這有理由相信他們來自香港附近,，進一步的調(diào)查則顯示，他們可能就來自江門臺山,。

　　從2016年起,，羅飛去了臺山四次，陪同他一同前往的還有李大川,。李大川主要負責(zé)臺山方面資料的搜尋和尋找幸存者的親屬,，他說，遇到的最大難題一方面是年代久遠,，另一方面是要從“很不可靠”的資料中找尋出可跟蹤的線索,。

　　在臺山找人,，羅飛也總結(jié)了一些竅門，比如在下川島,，姓方的或姓李的村子沒幾個,，“很明顯，姓方的就住在這個村,，姓李的住在那個村”,。團隊借助翻看族譜，查閱檔案館,、博物館的資料,，咨詢當?shù)貧v史學(xué)家等，鎖定了Fang Lang有可能生活的村子,。

　　2018年,，羅飛團隊前往臺山正式拍攝，拍攝中,，一個意料之外的情節(jié)出現(xiàn)在鏡頭中,。在與施萬克的交流中，方森的侄孫很自然地主動談及,，方森曾給他寄過一首打油詩：“天高海闊浪波波,，一條棍子救生我，兄弟有三四個,，抹干眼淚笑呵呵,。”

　　這首簡潔又押韻的小詩,，讓施萬克心中一顫：“與方森從水中被救起的情況一模一樣,，這肯定是方森自己寫出來的詩?！痹谒磥?，這首詩含蓄講述了那段不為人知的逃生經(jīng)歷。

　　這讓羅飛團隊更加肯定,，方森就是方榮山,，就是那位最后獲救的中國人Fang Lang。

　　一個故事 到老仍在給家鄉(xiāng)寄錢的人

　　根據(jù)多方資料,，羅飛團隊拼湊起了Fang Lang的一生,。

　　泰坦尼克號海難之后，由于美國《排華法案》等原因,，他無法入境,。后來，他在一艘運輸水果的貨船上工作了8年,，又偷偷非法入境美國,。直到花甲之年,，F(xiàn)ang Lang才以“方榮山”的名字獲得美國的合法身份，能夠結(jié)婚,。他的妻子也是中國人,，比Fang Lang小40多歲，但婚后不久兩人便離婚了,。

　　對于自己曾在泰坦尼克號上的經(jīng)歷,，F(xiàn)ang Lang極少談及。前妻也說,，他是個神秘的人,。

　　方國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，不知道父親的人生故事,，以及父親與那場海難的淵源,。直到后來有親戚告訴他：“你的父親當時在泰坦尼克號上?！?/p>

　　為什么父親不告訴他,？施萬克分析，這種謹慎或與Fang Lang的“偷渡者”身份有關(guān),。

　　1882年實施的《排華法案》,，是美國通過的第一部針對特定族群的移民法。該法案實施后,，美國國內(nèi)對華人的憎惡愈演愈烈,，在美華人很少有機會與家人重聚，也很難在新家園開始生活,，許多華人因種族不同遭到殘酷毆打,，工作受到不公平待遇。

　　泰坦尼克號海難發(fā)生后,，美國媒體對6名中國幸存者的報道中也充斥著偏見與指責(zé),，“中國人男扮女裝登上救生艇”“中國苦力偷偷藏在救生艇中逃過一劫”……

　　羅飛說，“他們一直面臨種族主義歧視,，他們害怕被趕走,，害怕影響自己的工作和家庭，所以在美國很少提起這些事,?！?/p>

　　即便離開家鄉(xiāng)多年，方森時常會給廣東老家的親戚寫信,，講述自己的生活，信中會提到“上周去了醫(yī)院”,，還會給家里寄照片或寄錢,。

　　在臺山親人的口中,，方森在海外活得比較光鮮。

　　“他們在中國的親戚,，覺得他出國了,，肯定掙很多錢，生活很愉快,?！笔┤f克說，事實并非如此,。

　　方森的前妻向施萬克分享過當初結(jié)婚時的一個細節(jié),。當她搬去方森的住所時，被那份寒酸“驚嚇”到了,，“到了那里,，她才發(fā)現(xiàn)他不是個很有錢的人，他住在一個小房間里,，職業(yè)是服務(wù)員,。”

　　施萬克覺得,，方森是個很矛盾的人,，“他不告訴親兒子他的個人歷史，但與遠方的親戚會敞開心扉,。你想想,，他一直當餐廳服務(wù)員，能賺多少錢,？但每次寄信,，都會說這10美金給誰，或者多少錢給誰,?！?/p>

　　羅飛分析，很多華人搬到美國后,，出于對家鄉(xiāng)人的責(zé)任感以及對家鄉(xiāng)的情感牽絆,，認為寄信、寄錢是應(yīng)做的事,。

　　“臺山的很多建筑都是由華僑捐贈的,，他們到海外就是為了賺了錢就回鄉(xiāng)娶妻生子建屋，他們只當自己是‘路過的人’,，大部分人沒有意愿在海外傳宗接代,。”李大川說。

　　六人幸存 他們的求生經(jīng)歷堪稱奇跡

　　在羅飛團隊的努力下,，登上泰坦尼克號的幾位中國乘客,，不再是名單上用英文拼寫的名字。

　　根據(jù)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,，Lee Ling和Len Lam因海難離世,，其余六人幸存。

　　李大川說,，“有99.9%的可能性,，能判斷六位幸存者是從臺山出去的?！?/p>

　　因各種各樣的原因,，相比Fang Lang較為明晰的人生故事，其他幸存者仍是面目模糊的樣子：在劫后余生中,，Lee Bing輾轉(zhuǎn)移民到加拿大,，還在那開過一家咖啡廳；Ah Lam和Ling Hee仍在繼續(xù)做船員,，但前者1920年被遣送回香港后消失,，后者同于1920年在印度失聯(lián)。Chang Chip在后續(xù)某次航行中染上肺病,，很快病死在倫敦,，這距離他從船難中逃生還不到兩年。還有一位Cheong Foo,，因同音的名字實在太多,，目前仍未確認他的身份。

　　拍攝《六人》,，羅飛和施萬克遇到了太多不認可和反對的聲音,。

　　有人認為這項工作難度太大，要找到100多年前的6個人“根本不可能”,。有人認為,，這6個人的幸存故事已被下了定論，堅稱他們逃生的經(jīng)歷“不道德”,。還有人揣測羅飛和施萬克拍這部紀錄片是為了美化這個故事,。

　　施萬克不想否認那些已經(jīng)成為定論的研究，但也不想一味接受,。他只是想“重新看一下,，客觀地看一看”。

　　這次海難中幸存下來的6名中國人,，他們的求生經(jīng)歷堪稱奇跡——這起人類史上最大海難的生還率僅有31%,，中國乘客的生存率高達75%。

　　船沉沒的瞬間，真相也沉沒了,，只剩下不同人的想象,。

　　關(guān)于登上C號救生艇逃生的4名中國人，當時一種被廣泛報道的說法是：他們是假扮女人逃進救生船,，藏在椅子下方，并擠占了女性與孩子的逃生艙位,。

　　施萬克1:1還原了4名中國幸存者跳上的C號救生艇,，由4名學(xué)生模擬幸存者，像報道所說的那樣藏在座位底下,，結(jié)果發(fā)現(xiàn)非常顯眼,，“根本不可能沒人發(fā)現(xiàn)”。

　　在重新梳理了相關(guān)報道后,，羅飛發(fā)現(xiàn)對中國幸存者有上述指責(zé)與猜疑的,，均為美國人、英國人,。

　　影片拍攝期間,，施萬克體驗了在冷水里浸泡和漂浮的過程。沉船當晚的水溫在0攝氏度左右,，由于太危險,，實驗人員將水溫設(shè)置在了12攝氏度。泡在水里沒多久,，施萬克就四肢僵硬,，渾身止不住地顫抖。

　　施萬克分析：“方森在水里最多能堅持二三十分鐘,，超過這個時間,，基本上就不能動彈了。然后,，他用繩子將自己綁在木板上,，堅持的時間能更久一些?！?/p>

　　中國乘客75%的高生還率,，是讓他們成為眾矢之的的原因之一。李大川說,，這6名中國幸存者有可能是漁民出身,，“本身水性很好，同時年紀輕輕就到外面打工,，相比船上的達官顯貴,，生存能力和求生能力更強。”

　　羅飛覺得,，除了幸運,，中國人骨子里的冷靜機變，不到最后一刻絕不放棄求生的希望,，讓他們得以生還,。

　　《六人》的主線是尋找這6名中國幸存者，那個時代中國勞工在海外的境遇等歷史背景穿插其中,。

　　電影《泰坦尼克號》的導(dǎo)演詹姆斯·卡梅隆說,，《排華法案》是特別針對中國人設(shè)置的，“成千上萬的中國工人在美國修建鐵路,，他們被當做廉價勞動力被剝削了這么久,，但因為《排華法案》，突然中國人不能來美國了,。這應(yīng)當加在我心中的美國暴行清單上,。”

　　對方森他們而言,，那場海難就像一個黑色幽默,，改變了他此后的人生軌跡。   

　　“木屋拘留幾十天,，所因墨例致牽連,，可惜英雄無用武，只聽音來策祖鞭……”這是刻在美國天使島國家公園墻壁上的一首詩,。這里曾是移民處理站,，很多中國移民在這里被遣返回國。方森寫的那首小詩和這些詩一樣工整,，但多了一絲云淡風(fēng)輕,。   

　　施萬克發(fā)現(xiàn)，泰坦尼克號沉船后死里逃生,，對他們而言還不算是最大的人生災(zāi)難,，這些中國幸存者一生歷經(jīng)坎坷，卻始終隱忍前行,?！斑@份永不放棄的態(tài)度，對生命的熱愛與執(zhí)著,，讓我們敬佩,。”羅飛說,。    

　　困頓生活里的微光,，仍閃現(xiàn)在紀錄片中,。抹干眼淚，笑面苦難,，是海內(nèi)外中國人共同的人生信條,。    

　　李大川說，他認識的很多老一輩臺山華僑的人生“都充滿故事”,，“他們面對困難都比較能適應(yīng),，并勇敢去挑戰(zhàn)困難?！?nbsp; 

　　出于“讓更多人知道泰坦尼克號背后這段真實歷史”的考量,，詹姆斯·卡梅隆擔(dān)任了《六人》的監(jiān)制，出鏡接受了采訪,，他還與福克斯溝通獲取原片版權(quán),，讓《泰坦尼克號》被刪減片段得以在中國銀幕上呈現(xiàn),。    

　　這段被刪減片段顯示，一名說著廣東話的中國人從海上漂浮的板子上獲救,，救起他的,，是14號救生艇指揮官羅威。   

　　《六人》的片尾,，方森的兒子方國民與羅威的孫子見了面,。由此，兩人因前輩們的命運連在了一起,，父輩們的故事也終于被看見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