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東西問)黃景春：“財神”昭示了中華文化怎樣的財富觀？

　　中新社上海2月5日電 題：黃景春：“財神”昭示了中華文化怎樣的財富觀？

　　作者 李鵬 樊中華

　　“爆竹一響把門開,，增福相公進家來,。左如意,，右元寶,，財也來，福也到,?！薄柏斏窆?jié)，求財神,，財神一早進家門,。抬頭喜，出門順,，還有全家幸福運,！”

　　春節(jié)前后，關(guān)于“迎財神”的民謠在中國大江南北口口相傳,，財神年畫和祈?；顒拥纫喑蔀椤澳晡丁辈豢苫蛉钡牟糠帧Ｆ鹪从谒未呢斏裎幕?，緣何流傳近千年而依舊頗受民間鐘愛？中國的財神信仰又昭示了哪些獨特的財富觀？為此,，中新社“東西問”獨家專訪了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,、中文系主任黃景春。

　　2018年2月,，濟南千佛山工作人員扮成“財神”為民眾賜“?！薄．斎帐寝r(nóng)歷正月初五,，民間傳說是財神的生日,。眾多民眾云集濟南千佛山迎“財神”，祈愿新年好運來,。中新社記者 張勇 攝

　　現(xiàn)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中國“財神”的形象從何而來,？近千年來是否有所演變？

　　黃景春：財神起源于宋代時期的“財馬”,，但沒有文獻記載過“財馬”是什么形象,。元代民間信奉增福神、增福相公,，但也沒有具體名字,。隨著財神信仰的逐步發(fā)展，“財神”才開始有了具體的姓名和形象,，且越到近代,，財神越多，不斷有新的財神被創(chuàng)造出來,。比如關(guān)公就是清代中期以后才被奉作財神的,。

　　同時，財神在不同地區(qū)也不一樣,，如北方會以比干為財神,，南方則是商人范蠡、沈萬三,、趙公明是最常見的財神,。佛教中的彌勒佛也常被奉為財神。

　　此外,，學界還有文財神,、武財神、正財神,、偏財神,、準財神等分類，但這不是民間行為,。老百姓信仰財神,，但常不知道自己所拜的財神是哪一位,。

　　我們常說的“五路財神”，可追溯至印度佛教中的五通神,，隨佛教傳入中國,。民間以“求財”為目的供奉五通神，但其到底是一個神還是五個神,，也并不確定,。

　　“五路財神”一解為東西南北中五路都能得財。也有說趙公明和他的四位助手合稱“五路財神”,。江南地區(qū)的《五路財神寶卷》則稱有一位孝子,，與其四個結(jié)義兄弟一起做生意，賺的錢家里堆不下,，于是五人決定要做賠本買賣,，將錢財散給天下人，但越是想賠本,，越是歪打正著地賺更多的錢,。他們能賺錢，又愿散財給百姓,，就成了廣受喜愛的“五路財神”,。

　　由此可看出，中國的“財神”有這樣幾個特點：首先是形象并不固定,，但大都是能體現(xiàn)中華傳統(tǒng)美德,，體現(xiàn)忠孝信義仁勇等品質(zhì)的人物形象；其次,，民間信仰財神,，從單純“求財”到不斷豐富其內(nèi)涵，將祈求健康,、平安,、好運、幸福等都包含在內(nèi),，使其民間根基非常深厚,；第三，財神文化兼容并蓄,，融合了儒家思想,、道教信仰、佛教信仰等內(nèi)涵,；第四,，官方和民間共同參與了財神形象構(gòu)建，并實現(xiàn)了價值觀上的統(tǒng)一,；第五,，“財神”隨著時代和環(huán)境變遷不斷演變,，成為因地制宜、可扎根本土亦可傳播海外的信仰文化,。

　　2021年2月,，高達4米多的“財神爺”裝扮的開運牛像樹立在馬來西亞馬六甲市雞場街街口，為這一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地添加節(jié)慶氣氛,。中新社發(fā) 雞場街文化坊 供圖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是否可以說“財神”體現(xiàn)了中華文化特殊的財富觀？

　　黃景春：是的,。如果我們細考“財神”的形象,，可以看出，它較綜合地體現(xiàn)了中華文化的傳統(tǒng)價值觀,，如剛才所說的忠孝信義仁勇等,，通過財神敬拜儀式和民間故事得以代代相傳。

　　此外,，財神還蘊含了“生財有道”“勤勞致富”的涵義,。例如，比干是正直無私的忠臣,，在《封神演義》中被加封為文曲星,，主管科舉考試。而古代讀書人十年寒窗,，正是希望通過科舉考試謀取官職,，獲得俸祿，因此將比干當作文財神,，有其內(nèi)在邏輯,。

　　正因財神信仰蘊含多重文化內(nèi)涵，很多華人漂洋過海去海外謀生時,，也將中華財神信仰帶了過去,，雖然具體形象從關(guān)公、趙公明,、彌勒,，甚至乾隆(諧音“錢龍”)等不一而足，但至今仍蓬勃不衰,，代表著海外華人對中華文化的認同,，根之所系，生生不息,。

　　2020年1月,，一位“財神”在舊金山“中國城”的春節(jié)花市上向市民散發(fā)禮品。中新社記者 劉關(guān)關(guān) 攝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西方神話中也有掌管財富的神,，中西方的財神文化是否具有相通性,？

　　黃景春：其他國家也有類似于財神的形象,。最為典型的如古希臘神話中的財神普路托斯，是一個頭飾葉冠,，手持豐饒角的兒童形象,。豐饒角可倒出無窮無盡的糧食，就像中國財神的聚寶盆,。

　　但后來,，普路托斯蛻變成了瞎一只眼、瘸一條腿的流浪老翁形象,。這與古希臘思想家對財神的批判有關(guān),。當時社會貧富分層，人們認為奸詐的商人,、滿口謊言的政治家都非常富有,，但勤勞善良的人卻很窮。財神雙目失明,，因此他分財不均,；跛足瘸腿，所以他總是姍姍遲來,。

　　從中可看到,，一方面，中西方的主流宗教,、哲學對錢財都持批判態(tài)度,，這是相通的。例如中國西晉文學家魯褒著《錢神論》,，批判金錢對君子道德和社會公平的侵蝕,；西漢辭賦家揚雄有《逐貧賦》，體現(xiàn)守貧樂道的美好志趣,；韓愈有《送窮文》,，看似“送窮”，實則志在“留窮”,，表達了清貧可養(yǎng)君子之德的思想,。

　　另一方面，中西方哲人都意識到了貧富差距的危害性,，并試圖以一定的方式對此進行調(diào)節(jié),。例如，圣經(jīng)《新約·馬太福音》中記載了讓有錢人更有錢,、讓窮人更窮的所謂“馬太效應”的故事,，而《老子》中也提及“人之道”是“損不足以奉有余”，都意在警醒世人防止貧富差距拉大破壞社會和諧,?？鬃犹岢觥坝袊屑艺?，不患寡而患不均”，對貧富分化表示擔憂,。古代哲人教導人們,，在有了錢財之后，應通過“散財”來扶助窮人,，維護社會的相對公平與穩(wěn)定,。如基督教的“什一稅”，佛教,、道教以信徒的捐獻來周濟窮人等,，都具有調(diào)節(jié)社會財富的功能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西方為什么沒有形成財神信仰,？基督教新教倫理被認為是資本主義理性經(jīng)濟行為的內(nèi)在動力，您如何看待這一“財富信仰”,？

　　黃景春：西方?jīng)]有形成財神信仰,，一是因為基督教具有排他性，它進入希臘后,，古希臘文明中斷了,。

　　二是反觀基督教教義，認為“富人進入天堂,，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艱難”,，但同時又提出，富人可以通過捐贈錢財,，購買“贖罪券”,，搭建通往天堂的階梯。

　　但通過售賣“贖罪券”,，收取“什一稅”,，教廷變得非常富有，教皇生活奢靡,，教堂愈加豪華,，傳教士腐敗不堪。價格高企的“贖罪券”最終引發(fā)了底層百姓起義,，掀起了波瀾壯闊的宗教改革運動,。

　　宗教改革后，新教對財富的觀念有所轉(zhuǎn)變,，認為職業(yè)勞動本身是上帝賦予教徒的至高無上的“天職”,，只有兢兢業(yè)業(yè)地工作，獲得世俗的成功,，才能證明自己是被上帝選中的人,，因此獲得和積累財富成為自我救贖,、得到上帝保佑的標志。

　　可以說,，新教財富觀的轉(zhuǎn)變順應了當時社會經(jīng)濟的轉(zhuǎn)型,，從而促進了資本主義的大發(fā)展，為社會創(chuàng)造了巨大財富,。但這些財富觀念都源自于單一的宗教內(nèi)部,，不成為獨立的信仰，因此比起中國形象豐滿,、寓意豐富的眾多財神,，西方對財富的理解比較單一。

　　同時,，在當代,，人們對財富的認知不僅來源于宗教信仰，還來源于國家理念,。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差別,，也形成了中西不同的財富觀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正如您所說,，當前人們對財富的認知更加多元化,。在社會物質(zhì)生活極大豐裕的當下中國，財神信仰為何又迎興盛,？

　　黃景春：千百年來,，中國老百姓都處于比較貧困的境地，拜財神展示了人們想要擺脫貧窮的深切愿望,。

　　在新中國成立特別是改革開放后,，致力于以經(jīng)濟建設(shè)為中心，提出了“社會主義的目的就是要全國人民共同富?！?。讓人民徹底擺脫貧困，這與百姓在財神信仰中表達的愿望是相通的,，因此當代財神信仰復興,，有其時代背景。

　　中國共產(chǎn)黨百年誕辰,，進一步提出將“鼓勵勤勞創(chuàng)新致富”作為促進共同富裕的重要原則,，“幸福生活都是奮斗出來的，共同富裕要靠勤勞智慧來創(chuàng)造”,。

　　勤勞創(chuàng)新致富,，實現(xiàn)共同富裕，這與社會主義的宗旨相一致，也是對中國傳統(tǒng)財富觀的繼承和發(fā)展,。2021年,，中華民族實現(xiàn)了幾千年發(fā)展歷史上首次整體消除絕對貧困，中國人均國內(nèi)生產(chǎn)總值超過1.2萬美元,。

　　2022年1月18日,，重慶南岸區(qū)南山街道放牛村舉行村股份經(jīng)濟合作聯(lián)合社分紅大會。2021年全村“三變”改革紅利近290萬元,，分發(fā)給1164位村民,。中新社記者 何蓬磊 攝

　　今天，財神信仰在民間流行,，與中國幾十年來著力發(fā)展經(jīng)濟并行不悖,，與實現(xiàn)共同富裕的目標有著內(nèi)在共鳴。隨著國家發(fā)展蒸蒸日上,，人們向財神求的更多是平安健康,，認為這是最大的財富，這也體現(xiàn)了中國百姓對太平盛世的祝禱,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,。(完)

　　受訪者簡介：

　　黃景春，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,、博士生導師、中文系主任,，兼任中國民俗學會常務理事,、中國俗文學會常務理事、上海民間文藝家協(xié)會副主席等,。主要研究中國民間信仰,、民間文學、道教等,。發(fā)表論文80多篇,，出版專著十余部?！吨袊糯≌f與民間信仰》《中國宗教性隨葬文書研究》分別獲得第12屆,、第14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之學術(shù)著作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