僑鄉(xiāng)赤坎:百年間的流逝與永恒(圖)
歷史不會結(jié)束,,只有遺忘,??傆斜粴绲?,總有被掩埋的,但永遠沒有終點,;總是在變遷,,總是在流逝,但總是有一些堅硬或柔軟凝固然后沉淀,,并且永恒,。
——題 記
鐘樓
潭江之濱,南為鄉(xiāng)村,,北為市鎮(zhèn),。堤東堤西路沿江迤邐。六百座騎樓或淡黃或暗紅,,綿延三公里,。幾乎一樓一式的西洋屋頂,鑲嵌了彩色玻璃的門窗,,石雕精美的拱券閣臺,依然是百年前的樣貌,。歐陸風(fēng)情的格調(diào),,成就廣東赤坎為“中國第五名鎮(zhèn)”。
潭江最早是赤坎通往世界的黃金水道,。定期有班船去澳門,、廣州數(shù)十港口:清朝是木帆船,之后是當?shù)厝朔Q“藍煙囪”的電輪船,。江面上往來于赤坎與港,、澳、穗的船只井然有序,,載出當?shù)氐拇竺?、特產(chǎn),運進歐美的花布、鐵釘,、鐘表,、火柴、煤油……至今,,赤坎古渡的踏跺,、船只系纜的石墩依舊完整,讓人聽到當年的漁歌唱晚,;五大會館遺址,,讓人遐想當年無數(shù)商賈的摩肩接踵;幾乎曾有的所有商行名號,,都能從斑駁的字跡上辨認,。
康雍年間,赤坎為圩市,。
晚清,,赤坎鎮(zhèn)形成。
由赤坎始,,開平有了公路,,有了汽車營運。取代了明朝的官轎肩輿,。鎮(zhèn)民建馬路,,修長堤,筑騎樓,,擴鋪業(yè),,興教育,極一時之盛,。歷二戰(zhàn)涂炭,,赤坎梅開二度,進入黃金時代,。交通恢復(fù),,郵電暢通,江海交匯,、中西合流的商貿(mào)通衢,,舟楫如梭,檣帆如林,,僑匯物資滾滾奔流,,鎮(zhèn)上商號相繼復(fù)業(yè),尤以僑資商鋪遮蔽半邊天:金銀珠寶門連戶對,;茶樓酒館鱗次櫛比,;糧店、綢莊、診所,、相館一應(yīng)俱全,;每逢圩期節(jié)日,豬牛羊肉,、雞鴨鵝魚供不應(yīng)求,。
兵燹禍起,物價暴升,,商號倒閉,,繁華夢破。赤坎再次從極盛跌落,。
十萬同胞遠去海外,。
開平縣治遷出赤坎。
老鎮(zhèn)如同棄婦,,鉛華褪落,,姿色凋零,精致而又跌宕的前世今生,,讓后人嗟嘆,。曾經(jīng)風(fēng)光的,漸次黯淡,;曾經(jīng)喧囂的,,悄無聲息;曾經(jīng)年輕的,,兩鬢斑白,。錢莊當鋪結(jié)了蛛網(wǎng);“巴黎”旅館形容枯槁,;王謝堂前無飛燕,;煙花青樓埋沒草叢。身強力壯的漢子遠走他鄉(xiāng),;拖兒抱女的婦人沿街哭號,;華廈懶臥蒼涼,層樓十室九空,,宅門黯然鎖,院花寂寞紅,;祠堂香火明滅,,喑啞地絮叨;灰灰菜和狗尾巴草在屋檐上瘋長,。對于漫長的歲月,,他們只是時間的附庸。百年的興旺隨了潭江水,蕩蕩沒入???。
多少人的戶籍已被勾銷?多少人的過去已經(jīng)隱匿,?多少故人已被忘記,?對于從不停歇的時間,他們僅僅是歲月車輪上的塵埃,。街邊的老人和生意人神色迷惘,,看著一撥一撥行色散漫的外地人,不知他們在尋找什么,。
一步步走在磚石斑駁的街道,,踏著一部厚重的史冊。
恍然走進一個舊夢,,就像孩提時遇到的生字,。面對沉重的,輕浮的,,清晰的,,混亂的,真實的,,抑或虛妄的歷史,,困惑而好奇。
歷史有用沉默作答的習(xí)慣,。飄零的樹葉,,自然,真實,,又荒誕不經(jīng),。仿佛蝴蝶和莊子在對話。我來尋找一首詩,,一首簡單又冗長的詩,,能充分敘述、懷念,、反思,、想入非非,分辨奇跡和傳說的真假,。我會寫出一些長長短短的文字,,盡管并不比街邊的一株紫荊珍貴。赤坎街四季都遍地落英繽紛,,踩著芬芳的花瓣,,就觸摸到赤坎街的溫馨,。
跟隨一位老人沉穩(wěn)的腳步,踏上去鐘樓的樓梯,。厚實寬大的木梯,,沿著大樓的墻壁曲折攀援。
世人喜歡為祈求命運敲鐘,。我來登樓,,是為頂禮,也是為推敲樓內(nèi)的陰影與風(fēng),。我想要知道,,被高高供奉的鐘,腹內(nèi)回蕩著怎樣的無人知曉的心緒,。
鐘樓是鎮(zhèn)子高度的頂點,,高聳在蒼勁茂密的樹冠上面。俯首就看到潭江,,遙想一次次過盡的千帆,,一番番遠去的激情,一場場周而復(fù)始的潮汐,。
鐘樓是仁慈的老者,,默默地注視著鎮(zhèn)上的眾生:忙碌或是悠閑,幸?;蚴遣恍?。給他們以提醒和撫慰,給是非以公正的裁決,。鐘是恒久搏動的心,,聽它遠播的聲音,便是諦聽歲月,。有靈魂的鐘擺永遠那樣從容不迫,,古樸的聲音是市鎮(zhèn)的脈搏。
我久久地在大鐘前站立,,屏息靜氣,,凝視清新的機油的滴落,凝視沉重的鐘砣的升降,,凝視節(jié)奏分明的齒輪的咬合,,等待半小時一次的鳴響。如果還有值得祭祀的事,,我期望鐘聲聯(lián)系今昔,,帶回所有丟失的信息。
鐘聲驀然響起,。
一片水上的月影,,朦朧照亮先賢的骨骼和前世的高貴。太茂盛的抒情,,寫滿了天空的橫豎撇捺,,追憶似水的詩酒年華。鐘聲厚重而鋒利,,執(zhí)著地雕刻日夜,,雕刻四季,雕刻所有的生命,,直到我們在鐘聲中消失,。
老街
赤坎在現(xiàn)實中,更在歷史中,,是追求和尋找的出發(fā)地,,一場華麗的沒有盡頭的夢開始的地方。
鎮(zhèn)子是靜止的,,時間在流動,;屋舍是靜止的,居者在流動,;樹是靜止的,,風(fēng)在流動;風(fēng)景是靜止的,,看風(fēng)景的人在流動,;潭江一如既往地流淌,早晨有清新的愿望,,滿街是飄散的炊煙,;落日時有安詳?shù)撵o謐,鳥兒疲倦地歸巢,。
歷史在時間的河流低語盤桓,,咀嚼失去了的青春以及所有可貴的日子,同時編織夢想,,釀造昌盛,,給自己以充分的鼓舞。曾經(jīng)的多少美好,,在物質(zhì)的天平上沽價待售,,越過時間和空間的距離,渴望在屬于文化史的天空盤旋,。
歷史常常顛三倒四,,但沒有人會數(shù)典忘祖。
赤坎百年的興起與規(guī)模,,仰賴流徙海外的兒女,。他們把汗水,、屈辱和祖?zhèn)鞯年惻f拋在異國,把財富,、榮耀和見識的新奇捧回故園,。他們依照國外的圖紙,建造出一幢幢洋樓,,一條條洋街,,甚至水泥、瓷磚和彩色玻璃都從國外運來,。赤坎于是充滿了西歐北美南洋的建筑元素:古希臘柱廊,、古羅馬穹窿、葡萄牙騎樓,、伊斯蘭窗戶,、意大利貝飾、哥特式尖拱,、巴洛克山花,、科林斯柱頭……驚艷了外部世界的赤坎人,即便是完整復(fù)制中世紀歐洲宮廷,,也毫無禁忌,。
三江六岸,是百年的戲臺,。家族的興旺充滿了競逐榮譽的主題,,歲月的翻動藏滿了悲歡離合的故事。
兩大家族劃分了赤坎鎮(zhèn)的地盤:堤西是來自福建的關(guān)族,,堤東是來自河北的司徒族,。堤西堤東最氣派的騎樓街,是兩大家族競賽的記錄,。一場場心照不宣的爭強斗勝,,讓赤坎成為奇觀。
關(guān)族的鐘樓和司徒族的鐘樓表情莊嚴,,在上下埠的兩端對視,。分別來自德國和美國的時鐘,跟百年前一樣精確,。節(jié)奏一致的唱和,,讓滄桑的歲月如歌。它們都在堅守,,思考同一個哲學(xué)命題,。作為兩大家族數(shù)百年競賽的見證,鐘樓依然是赤坎鎮(zhèn)的地標,。
街邊的芒果樹綠影婆娑,。所有年輕的和衰老的,、墻角的和街上的樹,是鎮(zhèn)子的生命,。高大的樹的枝條撒向天空,,天空透明的藍色,仿佛赤坎干凈的鏡子,。
像赴一場世紀之戀,在會講故事的騎樓下徘徊,,去尋找百年的繁華和風(fēng)情,,去邂逅從異國回來的老人,一起手握長長的煙筒,,在茶鋪閑聊,,聽潭江“藍煙囪”的汽笛或槳聲的欸乃。
被遺棄又被擁抱的生命,,即便寂寥,,也有一種無法超越的優(yōu)越。曾經(jīng)精致而又跌宕起伏的前世今生,,后來者甚至難以攀比,。每一扇緊閉的門后,都有一段塵封的浪漫,。想象中的燈火,,連接起所有的故事與章節(jié)。
歐式的窗臺下面,,立著中式的泰山石敢當,。緊鎖的門里,碧綠或燃燒的爬墻虎照舊燦爛,。青磚腳下的通道,,滿目瘡痍。逼仄的巷子,,長腳的蜈蚣在時光深處蜿蜒躑躅,。盡管故園的徽記被歲月剝蝕,依舊有溫暖的念想,。大門口的石獸遠望異鄉(xiāng),,連綿悠長的目光古瘦。江上寒煙縹緲,,云揮灑水墨,,似有錦書來。梳妝臺上的沉香木梳,,還有曖昧的體香,,留住瞬息光陰,,等待歸人。時間刻意的痕跡,,是一把開啟昨天的鑰匙,。
清晨和黃昏是靈動的日歷。燕子飛了,,江水退了,,老去的容顏不必祈禱?;覊m掩蓋了歲月的疤痕,,淚水帶走了兒時的天真。平靜庸常的生活讓人忘了時間和衰老,,外婆呼喚外孫的聲音,,是鎮(zhèn)上最美麗的語言。
百年老店熱氣騰騰,,豆腐角,、豬仔薯、煲仔飯,、燒鴨和蒸鵝的濃香滿街飄散,。觀光客仿佛穿越而來,年輕的驚呼燒松枝的柴灶火光熊熊,,年老的感嘆手工的小食是童年的味道,。
大排檔的女主人,頭上滿是白發(fā),,善良而沉默,。人們喜歡她親手煮的肉粥和瀨粉,喜歡她任從客人隨意坐在店門口的板凳上,,打盹和拍照,。她偶爾的走神和嘆氣,像極了過世或健在的母親,。
做過木匠的老頭,,一生最得意的時光,是他的繩墨生涯,。他端坐著的舊宅子,,和他的質(zhì)樸那么相稱。在我眼里,,他是上世紀留下的大師,,淺淺地隱居著,直到化為塵土,讓院子四季都在開花,。
誰家的窗口,,有位低眉的女子,淡然如菊,。身邊那位眉飛色舞的,,像橋邊盛放的紅豆,知為誰生,?
赤坎是一部外來語的辭典,,一件來路明白的舶來品。老樹下小小的酒吧,,寫著花體的英文,。絢麗的顏色,帶來歐美的藍天,。遙遠遼闊的海洋另一面,竟然與這個小鎮(zhèn)有了聯(lián)系,。吉他在悅耳地叮咚,。仿佛有個戴牛仔帽的吉他手,斜靠粗獷的走廊木欄,,面對蒼茫西部的落日余暉,,唱自己心底的歌,不是唱給誰,,不是為了誰,。偶爾有些詩人,坐在故土,,卻在尋找家園,,把漂浮的啤酒泡沫,稱作鄉(xiāng)愁,,在這里宣告新詩的誕生,。寫詩的人很多,讀詩的人很多,,但誰能遇見誰的詩,,誰又會被誰的詩打動,需要一種情境,。沙龍,,沙發(fā),洋酒,,咖啡,,三明治,巧克力,幽默,,爵士,,羅曼蒂克……異域美妙的色彩和聲音,裝點了赤坎的文明,。
深深的庭院,,老屋是活的,有脈動,,能呼吸,,很容易讓人迷失。誰能確定先前的金粉之家,,不再有人粉墨登場,,成為大起大落的主角?
院墻下的流水像歌謠,。深青色的水泥地上有小板凳,,小板凳上坐著懶懶的陽光,屋檐下晾著干豆角,,灰色的瓦棱上,,有老主人的神秘信息,瓦隙間的枯草什么也不說,。一截殘存的斷碣,,無意揭露了世間的幾度秋涼:人生的最高點在哪里?是權(quán)傾天下,?是富可敵國,?還是飲一杯老酒,沏一壺新茶,,寫一首只有三五知己能耐心讀完的古體詩,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