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過古今的詩

　　南開大學西南村,，張元昕一家租住的小兩居,，距離葉嘉瑩先生居所僅數(shù)百米。

　　朝南的房間里,，拼接著一張寬約3米的偌大的床,，那是母女三人的床。

　　媽媽鄧路,，上個世紀80年代去美國讀書,，此后在華爾街工作、結婚,、生女,，把父母接去美國,。那時她怎會想到，未來竟會帶著一雙女兒再回到故鄉(xiāng),。

　　紐約,，鄧路曾經(jīng)的他鄉(xiāng)，如今成了女兒張元昕的故鄉(xiāng),。西方文化對元昕來說不存在隔膜,，但她知道自己的不同。她在學校說英文,，在家里說中文,。做完學校的作業(yè)后，外婆就教她古詩詞,。

　　詩詞,，既是心靈滋養(yǎng)之源泉，又是情感傾瀉之溪流,。她常從屋外奔回來：“我要寫詩,！不寫不行了，要流出來了,！”庭院里的櫻花,、上學路上的清風、郊游途中的野蜂一一走入她的詩詞,。2005年3月9日晨,，元昕一起床就興奮不已：“我夢到白居易老爺爺了！”那年她7歲,，她怎會想到,，6年之后的2011年，她竟然來到白居易的故鄉(xiāng),，久久駐留,。

　　白居易的故鄉(xiāng)，也是元昕的故鄉(xiāng)么,？中國這片土地上,，孕育出了她背過和沒有背過的所有古詩詞。那么多的詩人,、詞人，曾在這兒高興過,、悲傷過,，靈魂在土里安放，詩詞在世間流傳,?！昂苊黠@,，我能感受到一種強大的‘場’。這里是我心靈的故鄉(xiāng),?！?/p>

　　元昕的外公外婆，是愛好古典詩詞的學者,?！拔母铩逼陂g被打成“臭老九”，下放到農(nóng)村勞動,，“文革”結束后,，又全身心投入詩詞的編撰工作?！霸娫~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,。”對父母的這份執(zhí)著,，經(jīng)歷文化斷層的鄧路無法理解,，“但我那會兒好討厭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，看書,、聽音樂都選西方經(jīng)典,。”

　　鄧路剛去美國時,，邊讀書邊打工,。她被一個美國人請去，照顧他那在老人院摔了一跤的母親,。在美國,，很多子女把父母送進老人院后，就不聞不問了,。平安夜,，老人們眼巴巴守在電話旁邊，卻等不來家人的一句問候,。哪位老人若是被孩子接出去吃了一頓飯,，哇——就會成為整幢樓的大新聞。鄧路照顧的老太太叫瑪瑞亞,，是老人院里唯一一個由子女請專人來照顧的,。每周三，老人們聚在一起玩一種叫Bingo的填字游戲?，斎饋啿粫?，但每回都讓鄧路攙著去，只是為了坐在那里，接受大家對她的羨慕和對她兒子的贊美,，百聽不厭,。

　　“我愿意以后這樣嗎？我愿意我的孩子也這么度過晚年嗎,？一個不懂感恩的人,，他自己的人生難道會幸福嗎？”在老人院的所見所聞觸痛了鄧路,?！吧頌橹袊耍鋈マD(zhuǎn)一圈,，我才知道我們的祖先多么有智慧,，多么愛護我們的后代。而美國是沒有孝道傳統(tǒng)的,，在科技上,，它很進步，但在人文上,，中美之間真的有許多可以相互學習的地方,。”

　　把最好的教給孩子吧,！鄧路選擇把承載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古典詩詞作為兩個孩子的胎教和蒙學,。當不少ABC(America Born Chinese，在美出生華裔)普遍討厭學中文時,，古典詩詞是元昕,、元明小姐妹每天課余時間的必修課。

　　姐妹倆上小學時,，小布什政府推行了名叫“NoChild Left Behind(不讓一個孩子掉隊)”的教育方案,。每個孩子都背個大袋子，里面裝著他這個年級“必讀”的書,?！氨刈x”書的篩選卻很不靠譜，據(jù)鄧路講,，她親眼見到有個家長指著一本書問老師：“這怎么回事,？”那個老師“啊”地叫了一聲，立即把書丟進垃圾桶——那是一本關于性的少兒不宜的書,。

　　據(jù)當時一份調(diào)查,，美國超過四成的小學生“不具備基本閱讀能力”，很多孩子都不喜歡“大袋子”,。但這對于元昕是小菜一碟,，她三年級就背上了六年級的“袋子”,。

　　把西方的圖書和中國的古詩作比較,，元昕認為,，“一本書能講明白的，用一首詩就講明白了,，詩是濃縮的精華,。看書當然很有意思,，能積累知識,，開闊視野，但背詩能讓我回到古代,，和古人心心相通,，觸動我靈魂深處的東西?！毙W時,，她寫了篇隨筆《三窮三富》，“三窮”即沒有名牌,、沒有手機,、沒有游戲機，“三富”即認真,、勤奮,、背了很多詩。詩,，已然成為她取之不竭的人生財富,。

　　“掬水月在手”

　　無一日不學詩——在旁人臆想中，似是需要毅力維持的,；對元昕來說,，詩就是生活，她融在其中,、樂在其中,、醉在其中。

　　從學前班開始,，每天10分鐘的上學路上,，她至少能背一首詩。不是死記硬背,，而是真的入心了,。瞧，手里的詩不就是眼前的景么,？從早春的“草色遙看近卻無”,，到仲春的“高柳滿春城，東園有鳥聲”，再到晚春的“一汀煙雨杏花寒”,。從夏季的“綠樹陰濃夏日長”,，到秋季的“疏樹蟬嘶白露寒”，直到冬季的“花雪隨風不厭看”,。春去秋來,、日升月沉、風吹雨打,、花開葉落,、鳥鳴蟬嘶……古人將它們?nèi)谌朐姡盅姶蛄克鼈?。古人的所聽所看所思,，全通過手里那薄薄的紙片讓她有了感應。

　　“我從不覺得是在背很枯燥的東西,?！痹空f，“當我拿著‘風雨’詩,，我真的就走在雨中,；拿著‘詠雪’詩，天空真的就在飄雪,?！?/p>

　　這些詩是外婆為她選的。并不是隨便打開《唐詩三百首》,，一首接一首學下去,。初學古詩的幼兒，怕是不能理解《感遇》中詩人遭貶謫之后的孤芳自賞吧,？“為兒童選詩不但要有詩心,，還需要童心?！薄渡徣~上的詩卷》后記中,，元昕的外婆這樣寫道。

　　在天津租住的家里,，元昕從書柜里搬出外婆為她編寫的兒童古詩家庭讀本,。半尺來高，是A4紙裝訂成的一本本冊子,。扉頁上分別寫著代表不同類別的“四季更替”,、“日月風云”、“孝親重誼”,、“惜時愛學”,、“愛國壯志”……翻開來,，是用鋼筆工整抄錄的詩文和注釋?！斑@只是一小部分,，大部分在美國的家里?！?/p>

　　這套讀本是外婆在瀏覽古詩藏書的基礎上,，按照“淺(淺顯易懂)”,、“近(貼近生活)”,、“活(富于變化)”、“細(細致入微)”,、“親(親身體會)”,、“類(分類匯總)”、“教(培育品格)”,、“純(純凈美好)”八大原則自選自編的,。讀唐朝于良史的《春山夜月》時，外婆把元昕,、元明帶到月夜下,，讓她們把雙手掬在一起，倒?jié)M水,，問：“看到什么啦,？”兩人爭著回答，“月亮,！”“月亮在我手里,！”然后再告訴她們：“這就是‘掬水月在手’?！薄拔叶?！”元昕摘下幾片花瓣放到衣服上，“這叫‘弄花香滿衣’吧,？妹妹快過來聞聞,，我的衣服香不香？”

　　這樣的月夜,，是景,，是詩。這樣的每一天,，是詩,，是生活。

　　“溫柔敦厚,，詩教也”,，“詩可以興,，可以觀，可以群,，可以怨”,，“不學詩，無以言”……孔子最早提出的“詩教”,，隨著儒學地位的上升而發(fā)展為中國古代重要的教育理念,。在此之前，作為“詩教”原初的“樂教”,，則可透過《尚書·堯典》中的“帝曰：‘夔,，命女典樂，教胄子,。直而溫,，寬而栗，剛而無虐,，簡而無傲,。詩言志，歌永言……’”追溯至舜帝是如何把詩與樂結合在一起,，對年輕人提出了修身的要求,，即正直而溫和、寬厚而謹慎,、剛毅而不粗暴,、謙恭而不傲慢。

　　“我讀了那么多詩,，讀的不都是古人的志嘛,。如果古人的詩不真誠、不高尚,，又怎么可能流傳下來,，打動我？”元昕說,。

　　元昕,、元明的健康成長讓媽媽鄧路無比欣慰：“學詩和做人是同步的。不需要專門跟她們講大道理,，詩自然會讓她們感情豐富,、心地淳厚、勤奮上進,、禮敬他人……”

　　詩詞讓元昕更懂孝悌——4歲時,，讀到清朝董元愷的《八節(jié)長歡·題負母看花圖》，“母病新痊,，體加嘗膳……還愁老眼,，看花似霧,，膝前移向花前……”，元昕體會到詩人照料病母的無微不至,。她學著詩人的樣子,，跪膝躬身：“媽媽，我也背您去看花吧,！”

　　詩詞讓元昕更懷忠愛——5歲時讀到花蕊夫人《述國亡詩》中的“十四萬人齊解甲,，更無一個是男兒”，她跟著生氣了,，轉(zhuǎn)念又說：“要是花蕊夫人知道隔了一千多年,，還有個牛牛和她一樣氣憤，她會高興嗎,？”6歲時學習陸游的《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》,，“僵臥孤村不自哀，尚思為國戍輪臺,，夜闌臥聽風吹雨，鐵馬冰河入夢來”,，元昕讀了三遍之后突然說：“我開竅啦,！我是陸游的知己啦！”之后又讀到杜甫《登岳陽樓》中的“憑軒涕泗流”,，元昕很感動：“杜甫老爺爺是為國家多難,、天下人受苦才哭的?！?/p>

　　詩詞讓元昕更知關懷——每次讀到李德?！堆╈V晨起》中的“誰憐孤老翁”，她都會改念成“我憐孤老翁”,。7歲時,，她為階下枯草寫詩：“寂寞臺階下，枯草久不生,。只因光不照,，久久苦待春?！蹦呐率锹愤叺穆淙~,，她都不忍心踩踏，“因為夏天時,，它曾為我們送過陰涼”,。

　　詩詞讓元昕更惜光陰——8歲時，她寫下《懼成方仲永》：“方子天才五歲賦,，不學二十成凡夫,。我今雖作詩三百,，懼成仲永悔時哭?！?歲時,，她寫下《自度曲·光陰》：“仰俯之間，又度一年,。抬頭問蒼天,，蟾蜍虧復圓。憶得萬古蒼煙,，歷代遠似天邊,。不松且可為詩仙，抓緊應能成圣賢,?！痹空f：“古今那么多偉大的詩人好比原始森林，而我只是棵小草,?！?/p>

　　詩詞讓元昕更有持守——在詩詞里，她知道了各種苦難,，盡管自己沒有遇到過,，但古人們已經(jīng)教給她在這些苦難來臨時該如何面對?！爸灰銚碛小粕⒃旅髡l點綴,？天容海色本澄清’的曠達，那么不管是‘白雨跳珠亂入船’,，還是‘黑云壓城城欲摧’,，到了最后總會‘云散月明’?！痹空f她會像蘇東坡一樣,，以不變的赤誠面對世間萬變。

　　“葉先生也是這樣,，經(jīng)歷那么多坎坷,，依然還有‘心頭一焰’?！?/p>

　　通向明天的路

　　元昕和師哥師姐們在南開大學馬蹄湖邊掛小卡片,，上面抄著一首首與荷花相關的詩詞。讀詩,，賞荷,，成為夏日南開之雅趣。

　　在馬蹄湖邊掛荷花詩,，在敬業(yè)廣場掛海棠詩,，在西南村掛桃花詩……隨著季節(jié)的不同,，為盛放的鮮花掛不同的詩，這是南開大學剛剛通過項目評審的“詩韻花魂”活動內(nèi)容,?；顒影l(fā)起人是張元昕。

　　花只是一個契機,，元昕的愿望是,，用心妝點著她鐘愛的南開園，把自然之美,、中國古典文化之美傳播給更多師生,。

　　如果說“詩韻花魂”折射的是元昕對于南開大學的反哺心意，那么,，深受古典詩詞之惠的她,，還有一個更大的心愿。

　　這個心愿是在她8歲時許下的,。那會兒她們?nèi)以诩~約,。祖孫倆一教一學路過靈山寺時，外婆問她：“牛牛,，你愿意以后把中國的古詩詞弘揚出去嗎,？”元昕認真點點頭：“我愿意?！?/p>

　　有緣師從葉嘉瑩先生，這讓元昕的心愿愈加清晰,?！拔?1歲時，鑒賞,、辨認,、批評詩詞的體系還沒有建起來，是葉先生手把手,、一磚一瓦幫我砌起來,；基本架構完成后，她一步步放手,，培養(yǎng)我的自學能力,；最近，她常讓我作報告,，訓練我的傳授能力,。”“葉先生采用的是孔子‘不憤不啟,、不悱不發(fā)’,、舉一反三,、循循善誘的教學方法，我的感受和顏回是一樣的,，‘博我以文,，約我以禮，欲罷不能’,?！?/p>

　　元昕本打算跟著葉先生一直讀完博士，但先生的建議是,，讀完碩士,，你就上美國讀博士，這樣能接受正統(tǒng)的西方學術訓練,，更利于打通中國古典詩詞向西方世界傳播的通道,。聽從葉先生的建議，元昕已在積極聯(lián)系美國的大學和導師,。17歲的她,，已對未來的事業(yè)有了超越年齡的理性思考，“以手指月,，指非月,。回到美國讀博士,，是我要達到目標的一個‘器’,。”

　　對于中國古典詩詞在西方世界的存在,，她從來不認為應該是點綴,。“如果僅把詩詞當做一種文學體式,，那任何國家的詩詞在現(xiàn)代文化里都是點綴,；但如果把中國古典詩詞當做教育，就不是點綴了,。它是‘舟’,，承載著傳統(tǒng)文化的‘道’，這種‘道’教會我們怎樣和大自然相處,，怎樣和他人相處,，怎樣和自己相處，它難道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‘道’嗎,？”

　　所以,，她想沿著葉師的路，未來也致力于詩詞的教學和傳播，行走于東方和西方,，把中國的詩詞帶給全世界,。(江勝信)